第八章
史奇瀾跟阿專一塊去的江邊。有那麼幾家專門供黑擺渡和偷渡客接洽的館子,隔三差五地夾在正常小鋪小店之間。阿專被帶到一個二十多歲已經落齒的年輕男子跟前。阿專當著老史和男子數了錢,又看著男子同樣數了一遍,再把老史保駕到他的古玩商朋友家門口,這才松心離去。
這是阿專在曉鷗走出機場時告訴她的。曉鷗頭天晚上跟段總宴別,夜裡統共睡了三小時,被滿耳底的有關鷸蚌漁翁的話吵鬧得不斷醒來。曉鷗惦記史奇瀾,因此乘最早一班澳航的班機回來了。
下午五點,沒有錢莊任何訊息。曉鷗昨夜懷疑段凱文是用漁翁和鷸蚌的寓言替他自己做賴賬的理論準備,現在她對此沒有任何懷疑了。段凱文有預謀,有準備,有理論依據地開始賴賬了。她不動聲色,讓賴賬的人吃不准她。以後說起來,面子和時間都給足你段總了。她連老劉都不驚動,安靜得像顆定時炸彈。段凱文知道她遲早會發作,但什麼時候在哪裡炸,他心裡完全無數。這心裡無數會讓段步步驚心。
三天過去了。回到媽閣的當天晚上,她聽阿專說老史又失蹤了。但到了第三天她又得到通知,老史用五千塊贏了十萬。她趕到金沙,見老史抓著兩大把籌碼滿場子地轉,在找路子清楚的賭檯坐下去。賭徒把〃路子〃當信仰,苦苦朝拜它,吃它不知多少虧也無怨無悔;雖然時不時也懷疑此信仰和世上一切其他信仰一樣,都不靠譜,都無法證實或證偽,但他們寧可信其有,信則靈,他們都虔誠地把賭檯上電子顯示屏出現的或紅或藍(紅莊藍閒)的連線當作路子。老史從一個臺晃到另一個臺,兩隻手掌不斷把玩倒騰十來萬的塑膠籌碼,它們正燒著他的手心。曉鷗跟在他後面一張張賭檯轉悠,他看出了一張臺的路數,緊挨著兩個陌生人坐下去。這是一萬的臺。老史把五萬推出去,押在〃閒〃上。電子顯示屏上出現了兩個相連的藍色圈圈,老史的信條顯靈了,是〃閒〃的長路。荷倌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看老史時目光夾帶一股力。老史是老來河邊走、老是走溼鞋的傢伙,在金沙的荷倌中已混出半熟臉來。荷倌用手勢最後一遍確定各方賭客是否還有更改主意的、變動下注額度的。老史改主意了,又放了兩萬在〃對子〃裡。現在他手裡還剩四萬多一點的碼子。
一局結束老史押的〃閒〃跟莊家和局,但他押的對子卻贏了,那個不可一世的史奇瀾又附體在三天沒更衣、一週沒換鞋的潦倒老史身上。曉鷗一把抓住他正要押注的手,老史擰過臉,看見右肩上方出現的這個女人。是這個女人抓著他的手,正和他掰腕子。曉鷗敢肯定他那雙散了神的眼睛剎那間沒認出她來。桌上所有的人都看著這對掰腕子的男女。缺吃缺睡的老史玩似的擺脫開曉鷗的掌控。現在她變成一條牛也別想把他牽出賭場。他的眼睛還有那麼一種無辜的委屈:叫花子好不容易得到一碗飯,還沒接到手被人把碗給打了。蒼天也沒有餓死他的權力啊!
老史再次下注,曉鷗轉身就走,轉身動作之烈,在汙濁空氣中飆起一個漩渦。這個動作是二十歲的她跟盧晉桐做的,一次又一次地做過。被人當心肝的小女人的殺手鐧動作。拉不動你?我走!這一走是去哪兒是很讓人怕的,可能一走不復返,可能走進電梯按下最高一層的按鍵,直達頂樓之後奔向樓頂餐廳的露臺,從那裡飛出去。可能走向某個品牌購物中心,把信用卡挨個刷到極限,也可能走向另一個男人懷抱。總之只要是被人在乎的女人,都會這麼〃走〃,走得豔驚四座。盧晉桐在最開始的那一年是很吃曉鷗這一〃走〃的。漸漸地,她的一次次決絕轉身成了自己做給自己看的姿態,於是她明白,她漸漸不被在乎了。
曉鷗在賭場門口被叫住。對於史奇瀾會在乎她的〃走〃,在乎她這個人,她毫無思想準備。老史眉眼倒掛,嘴巴完全是表情符號中的悲怒交加。
〃你幹什麼呀姑奶奶!〃
曉鷗欲哭無淚,欲說還休。這個五十歲的男人何止眉眼倒掛?他中式褂子上全是倒掛的褶皺,褲子的兩個膝頭松泡泡蕩下來,一身衣服比他整個人要疲憊得多,這身衣服何止三天沒換?簡直被他穿得累垮了,簡直穿得筋疲力盡。似乎你把他人從衣服裡剝出來,那身衣服還會筋疲力盡坐在賭檯邊。
〃你看看你這副德行!〃曉鷗說。她曾經認識的史奇瀾是個當今唐伯虎。
〃我贏了!〃
〃贏了好啊,把錢還給我。〃曉鷗把巴掌伸到老史的鼻尖下。
老史看看自己兩手的籌碼,飛快地將它們放進中式褂子的兩隻口袋。擁有糖果的兒童們對待同伴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