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聞著殿內漸漸瀰漫的茶香,輕聲由衷道,“廠臣真是比盡了天下的男兒。”
他失笑搖頭,一雙眼又成了那最瀲灩的波瀾,“臣不過是閒來無事,獨自打發時光罷了。得閒的時候,也願虛度些許光陰,可終究覺得世間許多事頗有趣味,不忍辜負。就好比這烹茶,可謂費盡心思,只為最後那麼一杯,娘娘覺得這是浪費麼?”
她離他走近些,忽地不顧儀態俯身在灶前,看著火舌肆意竄高舔舐,搖了搖頭,“能靜下心來做一些事,是福氣。本宮已有許久不曾好好練字插花了,書畫也賞得少了。這半生庸庸碌碌,竟不知是在白活些什麼。”
他將頭一沖水倒掉,再加入沸水,合上蓋子時發出一聲清脆碰撞,“凡事皆有所得,就像臣現在與娘娘泡的這壺茶,再過片刻,便可消渴品香。過程繁瑣,可終歸比白水有味,亦有溫度。”
她看著他的眉眼,不由惋惜,“廠臣這樣有靈性慧根的人,自帶幾分禪意。”
他徑自笑笑,將茶湯倒入盞中,本想穩妥遞與她,卻還是先起身,將一手伸給她。
鍾離爾詫異他心細如髮,剛好腿有些痠麻,便也不再客套,握著他有幾分暖意的手起身。江淇一手端著茶盞,她站起來有幾分不穩,便扶著他晃了一晃,嚇得他忙虛虛攬了她的腰肢,二人頓時又湊近了幾分。
四目相對間,鍾離爾回想起昨夜,瞧見江淇耳根又紅了,頓覺萬分尷尬難言,便垂下眼眸去。
恰好他盯著她的纖長羽睫愣住,隨即才回過神,輕輕將她鬆開,拱手遞上熱茶。
皇后伸手接過,茶香縈在鼻尖,霧氣略遮掩了她的豔麗眉眼,才可化解二人之間些許難言的氣氛。
他徑自轉身又倒了盞茶,端在手上,頓了片刻輕咳打破寧靜,“臣聽聞遼東都司發來戰報,這幾年養精蓄銳頗有成效,金人幾番試探我軍,倒是一來一回勝負各半。”
鍾離爾小口啜著清茶,微微頷首,想了想輕聲道,“祁都督領兵有功,若是來日爆發戰事,如何不殫精竭慮打贏勝仗?想必那時前途更是一片高闊無量。”
江淇仔細觀察了片刻她的神情,斟酌著用詞,“可如今勝負各半……”他頓了頓,卻終究還是引開話題,“盛極必衰,娘娘是知道這個理的。”
她驀地笑出聲,長出了口氣,“盛極?貴妃若是誕下皇嗣,才是他祁家的鼎盛之時。”
他看著她,薄唇抿緊一瞬,復擱下茶盞問她,“若是貴妃當真誕下皇嗣,娘娘當如何?”
她凝眸片刻,當真在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半晌,她直直朝著他輕輕一笑,覺得十分有趣一般,眼角眉梢盡是冷冽與妖嬌,“許也會殺了她的孩子罷。”
他看著她,卻並未有半分驚訝,反而讚許頷首,聲音曼妙低沉,“一命還一命,世間事,本該如此。”
進了朱漆巍峨的東廠大門,梁宗行了禮,江淇一反常態未叫起便穩步朝自個兒的院子去了,身後一眾番子面面相覷,在冬日裡呵著白氣。梁宗也覺著納悶,輕咳一聲便揮手教眾人散了,忙跟了上去。
眼瞧著江淇坐在椅子上拿了沾溼的帕子擦著手,他謹慎左右瞧了瞧,回身關上了門,關心囑咐道,“天兒冷,乾爹仔細手……”見江淇不答話,便又湊近小心問道,“乾爹今日進宮,皇上龍體如何?”
江淇往紅木雕花椅上一靠,略疲憊闔了雙眼,“太醫院今兒去瞧過了,皇上非要將心疾壓下來,連楚太醫都並未肯宣召進乾清宮。現在除了翊坤宮加派人手看著,更要看緊皇上寢宮。遼東都司不太平,祁嵐時刻注意著宮裡的動靜,若有必要時候,咱們怕是就得出遠差。”
梁宗瞧他疲憊,上了熱茶又在他肩膀處拿捏力道按摩,打量著他神情回話,“是,乾爹放心,兒子自然都按照吩咐辦好了。只是這些日子皇上不上朝,幾日不到祁都督怎麼也得了訊息……到時候坤寧宮與翊坤宮就不太平,可如何是好?”
他輕出了一口氣,心裡想著這些日子的林林總總,亦不知要如何回答所有人這樣那樣的問題。
江淇緩緩睜開眼,瞧著梁宗抿唇片刻,復又蹙了眉猶疑道,“若是你想要暗示一個人什麼事兒,卻總是未果,該當如何?”
梁宗對著他這話犯了嘀咕,想了想笑道,“不懂乾爹心思的人,豈不是愚鈍麼?”
他失笑搖頭,指尖緩緩敲著茶几,緩聲道,“相反,那人比誰都要聰慧。”
梁宗心裡暗自思索,吞吐一晌,還是誠實道,“既然如此,那便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不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