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著太后歡喜,皇后手筆闊綽,宮裡擺滿了嫩黃新綠的大簇菊花,一路從慈寧宮蜿蜒到辦壽宴的保和殿去。
慈寧宮裡,喬翎坐在銅鏡前,由秋穗伺候著梳頭。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驀地按住了秋穗的手,秋穗頓住動作,輕喚道,“太后。”
兩鬢已是微斑,最是人間留不住,芳華易逝,如今這位大明尊榮無雙的太后面上,早已不見當年半分少女嬌憨。
她看著自己略冷的,陌生又熟悉的眉眼,緩緩開口,“十八年了。”
秋穗知道她所言為何,只輕緩放下了桃木梳,“娘娘,十八年了,今日是您成為太后的第一個重陽佳節,想必故人也願您開懷。”
她深色染了蔻丹的指甲緩緩遮住自己的面容,手上面板已不再是青春時的豐盈細膩,半晌,她於自己的掌心之下笑了笑,“怎麼能這麼殘忍呢。”
秋穗默不作聲,她還是笑著說,往日凌厲的嗓音變得沙啞柔和,“怎麼能這麼殘忍呢,在他的忌日,我卻連一身素縞都替他披不得。”
今夜太后重陽壽宴,母慈子孝,無不圓滿。
連日的盛典壓得鍾離爾有些喘不過氣來,場面維持得久了,麵皮都笑得不聽使喚。所幸今夜喬太后並未橫加挑剔,連著后妃群臣,都伴著皇上牟足了勁兒引太后開懷。
喬太后酒飲得多了些,秋穗姑姑略勸了勸,太后便也從善如流,只盯著皇上笑道,“太平盛世,哀家無不圓滿。只有一件,今日滿堂滿座皆是大人,有什麼趣味?早點多幾個總角稚子滿地跑,也讓哀家享享天倫之樂。”
連爍仍是笑,恭謹應道,“母后說得是,是兒子不孝了。”
太后執杯把玩,話說得透徹不留情面,只道,“月不過三十日有餘,皇上進後宮的日子本就算不得多。不過三日專寵,七日盛寵,不論身上不舒服的日子,貴妃可以說是獨得恩寵罷?”
祁桑雙手微不可見地一顫,渾身戰慄卻強撐著起身,垂首請罪,“太后教訓的是,都是臣妾的不中用。”
皇后在上首閒閒執杯喝了口酒,喬太后眼風一飄,卻未再開口發難。
忍著膝蓋隱隱作痛,她只斜斜撐了頭,瞧著滿院的金菊,目光有些渙散。
半晌,終是在一室為她而奏的絲竹聲中閉上眼。
你看見了麼,這盛世江山,終於再也沒人能威脅到我了。
我享無邊榮華,我擁萬里河山。
失去你,我還有這一生驅不走的孤單。
是夜慈寧宮中灑滿溼冷月色,漆黑的寢殿中跪著一人,一身素衣,長髮披肩垂下。
秋夜寒涼蝕骨,喬翎腿有舊疾,此刻似是萬箭穿心一般,她卻渾然不覺。
這腿傷,也是如此跪出來的。
在十八年前的重陽佳節,大雨滂沱下紫禁城的夜裡。
粱臣熙死在朔元九年的九月初九,應是個極好的日子。
此後喬翎一生恨九之一字入了骨。
自朔元三年小宮嬪識得東廠提督後,一來二去多自關照,雖無聖寵,似被遺忘在儲秀宮中,喬翎的日子倒也慢慢過得不錯。
轉眼已是三年,粱臣熙性子和善,待喬翎無不妥帖細緻,一來二去,小美人心裡竟盼著皇上遺忘了她,久久不要再想起。
她驚了一跳,她竟生出了這樣的心思麼?可她難道不想要母族的人再不敢看輕她了麼?那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日子,若是失去粱臣熙的庇護,豈不是還要再過回去?
可他確然是極好的一個人,怕她煩悶,回回從宮外變著法兒的帶話本子回來給她念。他聲音不是呼喝太監的尖細駭人,每每窗前執本,對花對茶,她只覺那聲如清風一般,柔柔鑽進她耳朵裡,心坎兒裡。
她翹著腿支頭看他,唇角帶笑,他便讀不下去,放了書遞給她一杯熱茶,頗無奈地問,“娘娘這般看著臣作甚?”
她抿唇,眉眼彎彎,在茶的熱氣裡有點小家子氣地輕聲道,“梁大人生得好看,還不許人看麼?話本里那些青年公子,怕是都要被你比下去了。”
他卻怔愣一瞬,眸光微微暗了片刻,半晌瞧著她,定定道,“娘娘,臣是太監,算不得男人。”
這句話,是進東廠的每個人,都須得爛熟於心的。
沒根的男人,算什麼男人?宮裡的男人就只有皇上一個,看不清自己的斤兩,還抱著男兒的痴夢,沒的叫人恥笑。
她怔了怔,似是傷心似是羞愧,只不語看著茶杯,緩緩掉下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