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到了‘驚蟄’了麼?你看蛇、蟲、鼠、蚊都鑽出地面上來!”
可是到了驚蟄也罷,沒到驚蟄也罷,陳萬利不能不問自己道:“我該怎麼辦?”經商的人,他的心眼兒是靈的,他什麼時候都不能夠不想到萬一會發生什麼風險。他去找他的親家老爺何應元,商量應付的辦法。何應元不像他那麼著急,只是慢吞吞地說:“倘若把汪精衛、張發奎、陳公博當做是共產黨一夥子人,那未免有點過分。他們的手法,依小弟看來,不過是利用利用那些不逞之徒罷了。”陳萬利說:“黨已經清了,又來講聯合,——這豈不是你我的劫數麼?”何應元說:“那你又何必過分擔心?從前蔣總司令也講過聯合的。他們也能學會這一手。”陳萬利拿腳頓著地說:“軍閥畢竟總是軍閥!他們只管自己的野心實現,不管我們這樣的百姓遭殃。說老實話,我寧願相信蔣某人,也不願相信他們這些小家種!”何應元笑道:“萬翁,你一點也不懂政界的事兒。當初,蔣某人你又何嘗相信呢?汪精衛、張發奎、陳公博之流,無非也是些賭徒。只不過本錢小些,看來就更加狠些罷了!”陳萬利低著頭,吟沉自語道:“話雖那樣講,我卻不放心。我想下香港去住他幾天,逍遙自在一下,也好。”何應元拿手指甲輕敲著酸枝躺椅的扶手,說:“你是無官一身輕的神仙,只有你才有那份福氣。”……這兩個老親家在何家客廳裡商量大事的時候,何守仁也去找陳文雄,兩妹夫郎舅也在陳家客廳裡秘密商量同樣的事情。儘管他們的觀點是何應元、陳萬利一樣的觀點,看法也是一樣的看法,看來何守仁有點驚慌失措,而陳文雄到底比較老成練達一些。何守仁一開口就說:“眼看著天下又要大亂,我的紗帽是戴不成的了!”陳文雄舉起兩隻手指,在鼻子下面輕輕擺動著,說:“朕兆是那樣的朕兆,可是你又何必操之過急呢?”何守仁兩邊張望,彷彿這個華麗的客廳也埋伏著什麼危險的東西,說:“你豈不知道兵貴神速?莎士比亞有許多悲劇,只是幾分鐘的遲誤所造成的!我今天晚上就去定船票。反正我們在香港的那幢房子也空著,去住他幾天也不錯。”陳文雄笑起來了。他說:“你跟我父親,——你們兩丈人、女婿倒情投意合,好像賀龍、葉挺已經打到了惠愛路的一般!你們要走,固然可以。把家眷、細軟先運走,我們男人大丈夫留下來看個究竟,也無所不可的。”何守仁問他怎麼看個究竟法,他說:“辦法當然很多,一下子也說不完。比方說,我就想請周榕周炳弟兄倆吃一頓上等、極上等的好飯。咱們是至親,又是好友,沾著表親、姻親、換帖兄弟三重親,還加上鄰居、同學,竟是五重親呢!幾個月不見,就不做一點表示麼?”何守仁抱著腦袋,不勝憂慮地說:“文雄哥,你是一個獨創家,這是不容置辯的了。但是在你匠心獨運的時候,你就不為一般凡人的有限的悟性著想一下?你叫我苦惱極了!難道你不曉得他弟兄倆對令尊、對家父、對陳何兩家人都是極不尊重的麼?難道你忘記了他弟兄倆跟你的兩個妹妹都是傷了感情的麼?難道你沒聽見過他們罵你、我是內奸、工賊、賣國賊、無恥之徒、背信負義的人,軍閥、帝國主義的走狗麼?”陳文雄哼了一聲,冷笑道:“哎喲,你罵得比人家還要痛快!這是此一時、彼一時也。現在,如果人家當時得令,你就該把自己鋸短二寸。況且你不從這些人的口中,就聽不到一點虛實;你不從這些人的手中,就搭不上一條共產黨的路子。——路子,總是越多越好。不管哪一方面的路子,總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這樣,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暖和的、冬天的晚上,陳文雄、何守仁兩個請周榕、周炳兩個到西關一家極有名、極華貴的酒家,叫做“謨觴酒家”的去吃晚飯。這四個人穿的衣服,極不相稱。陳文雄穿著筆挺的、英國薄絨的西裝,保守仁穿著英國藏青嗶嘰的中山裝,周榕穿著上、下顏色不同的殘舊西裝,而周炳卻穿著那套對襟厚藍布夾襖,中裝藍布褲了。這就活像一個年輕的銀行家帶著他的秘書、他的保鏢、他的汽車司機一道上謨觴酒家這樣的高貴地方去吃飯。別的酒客和酒家的侍役都好奇地注視著他們。他們揀了一處最後的房座,一面喝酒吃菜,一面暢敘離情。——如果說他們的外貌相差很遠,那麼,他們的內心相差得更加遠了。這裡面,陳文雄看來是瀟灑而愉快的,他不著痕跡,磊落大方地,一開口就問起共產黨如果同汪精衛、張發奎、陳公博合作的話,有些什麼條件。周榕老老實實地說道:“據我所知,還是那五條:第一,釋放一切政治犯。第二,保證工會和農會的自由。第三,驅逐一切改組委員。第四,四月十五日以前,工人和僱主所定的協約一概保持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