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忽覺著有一個聲音挺耳熟,可她卻想不出是誰。於是她將門拉開一條縫,向外看了一眼。這一眼讓她吃驚不小,樓梯上那一串背影分明是她認識的,就是南昌小兔子一幫人。嘉怔怔地坐在床沿,微微打著戰,她想她闖禍了,神秘來客原來是她引來的。這個家剛剛太平了幾日,誰曉得會招來福還是禍!她越想越怕,心事重重,最終在無窮的憂慮中睡過去了。
14 歸來(2)
神秘來客正是南昌一夥。老少雙方初次見面,都不知該怎麼稱呼,祖父到底沉著,一律稱他們“小將”。他們則拖延一時,然後決定稱他顧老先生。顧老先生一時不大能確定小將們的來意,小將們呢,只說“聊聊”。於是,雙方坐下來,開始聊。小將先是要顧老先生端正對革命的態度,老實交待問題,要合作,不要生離異之心。顧老先生自然要有些回應,他說他雖然是剝削階級的人,可他其實很受共產黨的恩惠。舊社會,綁票、拆白黨、放鷂子,生意道上兇險重重,外國貨搶市場,同行間還要互相傾軋。現在共產黨的天下,是清明世界啊!小將說:工人階級呢?他們還要再受你們一重壓迫。是,我服罪!顧老先生說。小將說:那就談談你的發家史吧!
顧老先生“哦”了一聲,沉吟一會兒:那就要從肥皂說起了。肥皂,幾乎人人會做,上海過去有許多白俄,都是十月革命逃亡出來的貴族,就有人做肥皂,自產自銷,立在馬路邊,有人走攏,就拖過來,拉起一隻衣角,牙刷沾了肥皂水刷出一塊白,要人家買。做肥皂本低利薄,德國固本肥皂廠都沒了興趣,盤給了中國人。這說明中國工業的落後,連一塊肥皂,都要由德國人到上海來開廠。這麼小小的爐灶,一隻兩隻不算什麼,一百兩百,一千兩千,就不可小視了,硬碰硬擠走了德國人!
小將輕輕咳一聲,說:顧老先生不要回避剝削的本質。你的工人,你給他們多少工資?包吃住,有的三元,有的兩元。小將說:你看,你所得的利潤肯定大大超出。可是,爐灶是我的,石灰鹼、油脂、模子,也是我的,我還要去買做下一爐肥皂的石灰鹼、油脂、煤……小將說:你說的是生產資料,而利潤是扣除生產資料的所餘。哦,你們說的是淨賺的意思。我承認是淨賺,我是拿了大頭,可是……小將截住他:一隻爐灶,兩名工人,後來是怎麼發展起來的?從哪裡說起呢?顧老先生的思緒飛到了很遠的地方,聲音也有些變――我的家鄉是浙江鎮海車渡後顧村,家中有幾畝山地,種菜竹為生。後顧村是個窮村,十幾戶顧姓中沒一戶稱得上大人家,連個祠堂也修不起,只有一個香火牌座……在這晚上其餘的時間裡,話題一直在這小山村盤旋,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入了神。小將離開時,說定三天之後再來,屆時顧老先生要給他們一個誠實的交待。
第三天晚上,看到小將如約而至。這一回,他們走進房間,各人在上次的位置坐好,就催促接著上回的話茬往下說。老人竟有點欣悅。他這一生,從未對兒孫們講過,甚至,也沒對自己從頭到尾理一遍,現在,卻對了這幾個陌生人講起來了。他在伯父家只生活了半年,就自己跑去上海了,這年他是十三歲。他在十六鋪一家鹹魚行尋到父親,父親看見他,先是一驚,然後勃然大怒,痛罵他為什麼不在家裡待著,要跑來上海。一個人在上海已經是萬般為難。兒子千辛萬苦,好容易找到爹,不料捱了劈頭蓋腦的一頓罵,一氣之下,轉身就走。那時候真是年紀小,不曉得什麼叫生計,所以就不曉得愁。要說,也是憑這股子莽撞勁,才拼出日後的家業——說到此處,顧老先生情緒昂揚。年輕人阻住他的話頭,還是讓他反省剝削的本質。但是,老人天真地辯解:時到此刻,我還沒有剝削,還在吃苦哎。那時候,十六鋪是很繁榮的,一條街豆市,一條街魚行,再一條街棉花棧……街上聽得見拋錨起錨,叮噹作響。一個鄉下小孩,哪裡見過這等世面,十二分的歡喜。正當他興興頭頭的時候,面前出現一個人,黑著臉,是他爹。爹爹帶他回去,父子倆蜷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看看桌上的碗筷,沒有算進他的,於是早飯沒吃,他就走出來了。一位小將譏諷道:顧老先生是在憶苦思甜嗎?另一位則說:顧老先生是在吹噓個人奮鬥!
顧老先生臉上露出為難之色:我有一個問題,能否請教小將――為什麼有的人做老闆,有的人一生一世做夥計?小將說:這就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係了。那麼,為什麼有的人剝削,有的人被剝削?小將說:有的人佔有了生產資料,而有的人卻喪失了,所以資本家是掠奪起家的。那麼,生產資料是現成擺在那裡,任人隨便拿,還是靠人做出來的?為什麼我,做了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