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淚和著血的傾訴,時而唏噓,時而憤怒。竹海說到最傷心處,他也覺得天昏地暗,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他渾身顫慄,忍不住陪著竹海慟哭起來。竹海停止哭訴後好一陣,尤瑜才回到現實中來,抹了一把橫流的眼淚,悽楚地說:
“竹海啊!在你看來,一死了之,抿合了自己被撕裂的劇痛的傷口,抹平了靈魂深處的不可癒合的鴻溝,是一種徹底的解脫。可是,對與你有分割不開的血肉情誼的人,你的被劃為右派,那也是在他的心上猛刺一刀,現在你又頃刻消失,那更是在他們被撕裂的劇痛的傷口上,撒一把鹽,在不可癒合的靈魂鴻溝中,再掘條不可逾越的寬廣的河。這簡直是地震海嘯,風暴雷霆,那是怎樣的悲哀,怎樣的痛苦啊!”接著,尤瑜便講起竹海在他們視線中消逝以後,他與池新荷的尷尬的關係,和他巨大的悲哀……
大約是你竹海發出信後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你的絕筆信。其時縣裡的三級幹部會正在召開,參加會議的人陸陸續續走進會場,我坐在大會主席臺上,翻閱報告的稿子。我的通訊員按時送來了一份報紙和一摞信件,我照例先逐一瀏覽信封上書寫的投郵的地址,確定哪些信與我關係密切,然後決定閱讀的先後。突然,一行熟悉剛勁的字跡映入了我的眼簾,這不是你竹海的來信嗎?雖然沒有書寫投郵的地址,但一看我我就知道。這兩年我曾多次給你去信,可總是泥牛入海,無一丁點兒訊息。那時我想,你是決定與我絕交了。後來又傳聞你被放逐到天山腳下牧羊,遠隔關山,你就像空氣蒸發後,無影無蹤了。以後也就再不奢望你有來信,怎麼今天你會突然給我寫信?我急忙展開信紙一看,有如晴天霹靂,驚得我目瞪口呆:
尤書記:
你一定會怪異於我稱你為“書記”。不過我也是黔驢技窮,迫不得已。稱你為“同志”,喚你作“兄弟”,我沒有這個資格,於是才出此下策。
這幾年來,人們常囂叫於我耳際的一句話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可我自受教育以來,總以為自己勤奮刻苦,力求上進,老師、親友、組織,都肯定我正道直行,是青年中的楷模。現在突然發現這一切全是錯謬,全是罪惡。“回頭”,霧海茫茫,我不知道“岸”在哪裡?難道只有那些認為“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無是非感,庶幾免是非”的人,那些朝崇堯、夕吠舜、昨誇彼為白,今吠其是黑的人,他們走的才是唯一的陽光正道?我不願混淆黑白,圓鑿方枘,是頭別人強按頭也不會喝水的犟牛,不合這種時宜,要想在“苦海”裡生還,確實無“岸”。當然只能永沉“苦海”的海底!
回想起來,這些年走過的路,我們雖也若即若離、磕磕碰碰,但大方向始終一致,我想我們“殊途”終將“同歸”。可那些朝崇堯、夕吠舜的人與我南轅北轍,當然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非拔掉不可。如今,我已捲入這不能自拔、誰也無法拔出的絞肉機裡,粉身碎骨的命運當然無可逃遁。但是,他們現在還要把池新荷與我拴在一起,將她也捲入絞肉機。而新荷卻燈蛾撲火,始終要與我糾纏在一起。愛一個人,就一定要讓她終生幸福。這兩年來,池新荷衷心愛我,到如今也一如既往,不改初衷。我擔心她被株連也墜入這無邊的“苦海”裡,與我同歸於盡。為了能使她今後幸福,唯一的辦法,就是快刀斬亂麻,斬斷她與我的牽牽連連的情絲。關於這點,我會毫不猶豫地做到,夏水襄陵,端陽將至,我會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使她糾纏無著。只是她現在還羊在虎口,危機四伏。過去,你曾讓彭芳傳語於她,願意援手相救,可遭到她的嚴詞拒絕,你也只能裹足不前。你應該知道,大凡有良知者,誰也不會因為一個溺水自盡的人拒絕救援,而駐足岸畔,撒手觀望?為了池新荷未來的幸福,我切望你這個俠肝義膽的人,能像救助溺水者那樣,不遺餘力地去救助她。你一向比我靈活,處世有方,善於應對,如今又位高權重,只要不考慮一己私利,就一定能救她出水火。如果能有在天之靈的話,到那時,我定會向你獻上我的最崇高的敬意!面對濃黑的夜,黔驢除了喟然悲嘆、抆淚泣血外,確無良方。切望,切望,紙短情長,竹海擱筆頓首。
讀了你的來信,我的靈魂深處立刻燃起熊熊烈火。你的信已寄出三天了,你是存是亡,確實讓我揪心。救人勝於救火,我決定即刻起程。不過,對眼下的事也得有個交代。其時,矮個子的副書記端著個茶杯笑吟吟地走來了。我立即招手對他說:
“兄弟,來來來,我正有事與你商量。”我笑著舉起你的信抖動著詐稱,“左部長到南方去考察,路過省城,約我去彙報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