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尚文滿頭大汗,風風火火地闖進了門。他一手提著活魚鮮肉,另一隻手抓著一隻雞。大熱天,還穿著件中山裝,兩個大口袋裡各插著一瓶酒。他見到竹海,忙用提魚肉的那隻手的衣袖去揩汗,汗雖抹去了些,可魚肉的血汙又抹了一臉。他很有些愧疚,尷尬笑著說:
“竹海,讓你等久了。我見你當年喜歡吃蛇肉,可我找遍街頭巷尾,就是沒見到賣蛇的。我又去了鄉下捕蛇的人家,也沒有買到。他們說,如今捕蛇的多,山野的蛇幾乎被捉光了。我要他無論如何要給我捉兩條,越大越好,不論價錢多高。捕蛇的人說,恐怕要到明天才有。老夥計,今天就只能將就點,隨便吃點算了。”
望著他那古怪的模樣,認真的態度,竹海不禁笑出聲了。覺得幾十年過去,尚文雖然未老先衰,可精神還和過去一樣,迂闊絲毫也沒有變。尚文領著竹海走過天井,穿過黑黢黢的後一進住房,走到了廚房裡。環視周圍,沒有薪柴,他就把那根晾衣用的開裂的竹竿,幾腳踩裂折斷,權當薪柴,不夠,又把那歪在一旁的一張桌子打爛。缸裡無水,他準備去挑,可長時間未用的木桶的縫隙,少說也有半公分,怎麼還能盛水呢?而且菜刀也不知到哪裡去了,何況又忘記了買鹽。原來,他到現在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原來在農場勞動改造,改正後的這幾年,吃住在學校,這房頂下不只無“豕”,也不住人,根本不像家,完全乖違了倉頡造字的本意。近年來,隨著教育事業大發展,教師住房緊缺,領導要求他回家住。於是,他就深夜鑽進去,一早爬出來,這裡雖然有了人,也根本不是什麼家,充其量也只能算作鳥巢獸穴。對此,他無比慚愧,竹海也只好唏噓長嘆。幸好他還買了半斤油炸花生米,他便從一堆凌亂的洗過的或未洗過的衣服裡,挑出一件比較乾淨的,將桌凳上厚積的灰塵抹去,權且坐下。碗筷杯盤,多年未洗,不能用。他就攤開花生米紙包,請竹海效法原始人以手爪當箸,撮著吃;嘴對酒瓶口,輪番交替啜喝。邊喝,邊天南海北侃談起來。竹海滔滔不絕,可他只是嘴唇顫動,話躥到嘴邊,又像探頭到了洞邊的老鼠,見到貓,即刻縮回去了。他談話不多搖頭多,苦水很多又不吐。不過,竹海從他眼裡的神采,眉間的笑意,察覺了他從來沒有過的愉快。
夜幕降臨了,戶外燈火燦若繁星,可他屋裡卻一片漆黑。因為兩個電燈泡一年前就壞了,他早想換,可就是沒有換。他嘴唇顫動了許久,才苦笑著十分尷尬地說:
“邀你吃飯,總不能餓肚子。竹海,走!我們去寶聚園,吃餃子。”
聽他這麼一說,竹海不禁目瞪口呆。天黑了,還走二十多里,去昆陽,進寶聚園?為了吃幾個餃子,這麼勞碌奔波,豈不是得不償失?尚文說明這就是昆陽正宗的寶聚園。竹海不禁驚訝地問:
“尚長子,你怎麼也學會了撒彌天大謊?人可以搬家,店鋪怎麼會旅行?昆陽的老字號餃子店,怎麼會挪到過虎崗來?這裡如果有寶聚園,那一定是冒牌店!”
“哎!世上的事,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誰又能說得清。”尚文長嘆一聲,感慨萬端地說,“市場上叫賣得最響亮的,往往兜售的是假貨;以往那些堂而皇之地高坐廟堂之上,拍著胸脯,賭咒發願,說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布林什維克的人,許多不就是地地道道的騙子麼?要知道梨子的滋味,最好親口嘗一嘗。你去只有親口吃餃子,你才會明白這個道理。竹腦殼,我們走!”說時,他便興沖沖地拉著竹海鑽出“黑洞”,走向燈火通明、今非昔比的街道。
過虎崗鎮原來是湖區的一個小墟場。只有那麼幾間破破爛爛的鋪面,夾著條凹凸不平的泥路。街道長不足五十米,寬不過五六米,許多鋪面的房頂還是草蓋的,說是街道,那真大殺風景。可是,如今這裡的夜晚,燈火延伸到了百多米,夜晚燈光金燦燦的,宛如一條火龍。街面的水泥路也拓寬了。就是晚上,仍有汽車來往。璀璨的長龍,攔腰又伸出一條橫街,與大街組合成“丁”字。就在這“丁”字街口,鶴立雞群,聳立著一幢三層高樓。從樓頂瀑布似的垂下一塊“真寶聚園餃子店”的霓虹燈牌匾。這是仿照昆陽老店的模樣建造的。竹海竊笑,難道昆陽的百年老店,真的跑到這裡來了?繼而又自笑,昆陽求學三年,阮囊羞澀,他竟未親臨其店。如今它就在眼前,管它是真是假,不妨進去坐坐。
竹海與尚文從潮水般的人流中擠進去,上樓,當面兩幅古畫便映入眼簾。左面《東坡暢飲寶聚園夜歸圖》:壁立的峭壁上,一位峨冠博帶的長者,拄杖側耳,迎風挺立,長髯、衣裾飄向後方。長者身後,若隱若現,有幢簡陋的草房,竹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