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園備齋的那間小書齋裡,楚雁潮還沒有譯完這首難懂的歌。難懂並不是不懂,不懂便無動於衷,難懂則誘惑著你去思索,去理解,欲罷不能。他似乎理解了,那青劍的冷光,那頭顱的熱血,攫住了他的心;那手執青劍、飄忽不定的黑色人——他想象中的“父親”,“我的魂靈上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那古怪的話語攪擾著他的心;那蒼涼悲壯的歌,正是從心中發出的,卻又說不出,唱不出,寫不出!
“寫不出的時候不硬寫”,他記起了魯迅的話。這篇稿子,他已經放下很久了,兩個多月來,他很難再在業餘時間集中精力投入譯著,很難“硬寫”了。可是,外文出版社的編輯卻像索命似的催稿,說不必等他把魯迅的小說全部譯完,只要趕快把八篇《故事新編》完成,就可以先出一個單行本了,大三十二開,布面精裝,請名畫家配上精美的插圖。這是外文出版社今年的重點書目,發行全世界!對一個立志於筆墨耕耘的人來說,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富有誘惑力和煽動性嗎?楚雁潮做了多少年的夢,就要開始變成現實,這是他第一次接受出版社的約槁,是他的第一本書,在漫長的譯著生涯中,這將是他的第一個里程碑,他將從這裡走向未來。他所傾心的事業,正以輝煌燦爛的光環,吸引著他拼盡全力向前撲去,他還會有絲毫的猶豫、片刻的停頓和一向為他所鄙視的畏葸不前嗎?還會對熱心地為他作嫁衣的編輯進行推託和設定任何障礙嗎?但是,等米下鍋的編輯又哪裡知道,正在艱難地“鑄劍”的楚雁潮是怎樣的心境!
他還在鑄著另一把劍。和干將、莫邪一樣,鑄劍的人,是愛劍如命的,精心地鍛造,精心地淬火,精心地拂拭,熾烈的眼睛注視著手中的劍,盼望它爐火純青,成為天下第一劍,所向無敵。干將、莫邪鑄劍,三年而成,可是他呢?還不到一年,卻……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新月離開學校已經兩個多月了,休學也已經一個月了,在這些日日夜夜,她的老師心中,經歷了怎樣的感情風暴!新月是接受了他的勸告才決定休學的,並且由他親自到教務處為她辦了休學手續。新月是他這個班裡最優秀、最有前途的學生,而從今之後,卻再也不屬於這個班了。去年,迎接她的是楚雁潮;今年,送走她的也是楚雁潮。一迎一送,有天壤之別,作為一名教師,他要忍受怎樣的痛苦!新月休學之後,他每個星期都要抽出時間去看她,讓她感到,她並沒有離開老師,並沒有離開學校,並不是一隻離群的孤雁,鼓勵她安心休養,積蓄力量,以待明年飛返燕園。每次去看新月之前,他都要像備課一樣仔細想好談話的內容,避免萬一言語不慎,刺激了她的情緒,引起病情變化,這在習慣於直抒胸臆的楚雁潮是很困難的。他決心這樣繼續做下去,直到明年的手術成功,新月重新回到學校。等待是漫長的,必須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走過去。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雖然新月的情緒還比較穩定,出院後的第一次複查,幾項主要指標也趨於正常,風溼活動已得到控制,但盧大夫卻並不是很樂觀,她需要的是長期的穩定,為施行手術準備好必要的條件,在這之前,如果病情出現反覆,將是極為不利的。誰又能絕對保證避免可能出現的反覆呢?誰也不能,再高明的醫生也不敢向病人做出百分之百的許諾,病魔是無情的,它不遵守任何協定,隨時都可能肆虐逞兇,況且它現在附著在一個缺乏抵禦能力的女孩子身上!
楚雁潮的思緒跑遠了,他不能再安心譯著了,關上了桌上的檯燈,讓疲勞的眼睛和頭腦避開這強光的刺激。
窗外,榆葉梅的枝葉在夜風中搖曳。啊,這就是那株小樹,它曾經因為病弱瘦小被連根拔掉,棄置路旁,瀕臨死亡,現在又活得多麼健康,多麼富有朝氣了。為什麼經過嚴格挑選的好苗韓新月卻遇到了那樣的災難?蓓蕾還沒有綻開,花枝就被折斷了;折斷了還能不能重新接上?問誰?問“園丁”?“園丁”能回答嗎?
屋裡太悶熱了,他開啟門,走出宿舍,走出備齋,在混濁的夜色中,沿著樓前的小路,跨過石橋,踏上小島。小島默默不語,未名湖默默不語。天空一片昏暗,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空氣是溼的,夜風是熱的,讓人透不過氣,也許是夏天的暴雨就要來臨吧!夜色中,蒼翠的樹木,璀璨的花草,都失去了光彩,像重重黑雲壓在湖岸上,向他包圍過來。在悶熱的夏夜,他突然感到一股冷氣侵砭著肌骨,不再看周圍那些黑幽幽的怪物,低下頭,步履遲緩地走回去。黑暗中,一塊堅硬的東西擋住了他的去路,他驀然站住了,辨認出那是一塊石頭,是小亭旁邊的石階,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