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陳淑彥卻說,“我又不是……我不要,他送給你,我看看就行了。”
“你可真是的,”新月笑了笑,“用不著對他敬而遠之,他這個人挺隨和的!課上是老師,課下和同學們就像朋友,什麼都談,談他的老師,談他的學生時代,談戲劇、電影、音樂,當然,談得最多的是文學,他最愛的是文學,許多中外文學名著,他都熟悉極了,有的甚至能背下來!……”
“能背下來?”
“嗯,你不信?”
“信,我哪兒能不信呢,你說的,我都信……”
新月好像惟恐她不信,還是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因為說起這些,她心中十分愉快,好像又回到了燕園……
“有一次,我的一本英文版《拜倫詩選》,被同學們傳來傳去,找不到了,我真是可惜死了,這本書是好不容易才買來的,書店裡都沒有了,那幾天心裡煩得很,正在湖邊轉悠,碰到了楚老師。他一聽我丟了書,惋惜地說:”我這兒也沒有了,不然就可以送給你了。怎麼辦呢?還是讓我想辦法給你補償吧!‘……“
“補償?他怎麼補償?”
“背給我聽!”
“啊?”
“你不要覺得奇怪,他是完全做得到的。因為拜倫是他所偏愛的詩人,他太熟悉了。他說:拜倫的詩和拜倫本人一樣,是天地精靈的化合,是造物主對人類的特殊賜予,讀他的詩,就可以感到他胸中的激|情,就像熾熱的熔岩從火山中噴發,像洶湧的波濤衝擊著海岸!他佩服拜倫的‘才氣大,力氣大,口氣大’,說沒有這三‘大’,就不可能成為大家!……”
陳淑彥聽傻了!
“我們就在湖岸上慢慢地走著,走著,他把那本書裡的詩一首一首地背給我聽,”新月閉著眼睛,彷彿真的正在未名湖畔漫步,“他先用英語,然後再用漢語,是我們的嚴教授翻譯的。他已經不是背誦,那是詩句的泉水自然地湧流:海黛沒有憂慮,也不要對天盟誓,因為她從未聽過誰會欺騙一個純情少女,或者結合還需要諾言的儀式;她像一隻小鳥真誠而無知,快樂地飛向自己的伴侶,從未曾夢想到中途變心,所以不必提忠貞二字。
……
天地和大氣是這樣舒適,海黛和唐程沒有想到死,不要抱怨時光,只怕時光流逝,他們是一對無可指責的情侶;相對而視,每人就是對方的鏡子,蘊藏在眼底的無限深情,化作閃閃發光的寶石。
“他就這樣給我輕輕地朗誦,把我心裡的煩惱沖走了,把遺憾彌補了,我甚至慶幸丟了那本書,才意外地得到了這麼豐厚的補償!……”
新月喃喃地訴說著,往日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不是夢,那是真真切切的現實,是她親身經歷過的,永遠也不會忘的。十七八歲少女的心,純淨得像一面鏡子,印在上面的影像,將會記一輩子……
陳淑彥聽得醉了!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這一對知心姐妹的娓娓夜談停止了。陳淑彥睡著了,她夢見了天星,她逼著天星給她背詩,兩人差點兒打起來……
深夜,韓子奇一覺醒來,發現西廂房視窗那早已熄滅的燈光現在竟然又在亮著,就走出上房,來到西廂廊下,輕輕地問裡邊:“新月,淑彥,你們怎麼還不睡?別熬夜,千萬別熬夜!”
裡邊燈光亮著,卻沒有人應聲。
韓子奇不安了,臉上冒出一層冷汗,擔心會出現不測!他的心怦怦地跳,推開門走進去……
新月在安然熟睡之中,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手靠在枕邊,拿著展開的譯文手稿《鑄劍》。
韓子奇舒心地笑了。他輕輕地把稿子從女兒手中抽出來,關上了檯燈,然後走出西廂房,回到自己的書房兼臥室,睡意全無,迫不及待地開啟書桌上的檯燈,攤開那份手稿——那位青年學者的譯著,韓子奇繼女兒之後,極有興致地做第二個讀者。
春華秋實,廊子前的石榴熟了。這棵石榴樹,今年結果特別密,長得特別大,霜降之後,青銅色的石榴皮脹得裂開了,露出一顆顆寶石似的籽兒。“榴開百子”是個大吉大利的好兆頭,天星和陳淑彥的喜期到了。
是日,曙光初露,姑媽已在灑掃庭除。她懷著滿心的喜悅,儘自己既是僕人又是主人的職責,自從她來到“博雅”宅,二十五年來,還是頭一次操持喜事兒。她不是為自己喜,這位六十歲的孤身老人,今生今世再也沒有喜事兒可辦了,她那親生兒子不知流落何方,如今也像天星這麼大了,也該娶媳婦了,當媽的卻沒有這個份兒。不,姑媽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