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樓,也是實體的幻景,沒有同樣的實體,它便無從產生。關於不同時代的現實主義名稱問題(例如,我們今天往往要在現實主義前面加上“革命”二字),他好像並不十分重視。他認為,不同時代、不同條件下的作家們進行創作,會很自然地互相區別開來,用不著特別加上一個什麼名詞。後來,我們看到他在一次同客人的談話裡,更詳細地談到了這些問題。客問:“我看你近來寫文章,只談現實主義,很少談浪漫主義。”“是的,我近來不太喜歡談浪漫主義了。”
“什麼原因呢?”
“我以為在文學創作上,我們當前的急務,是恢復幾乎失去了的現實主義傳統。現實主義是古今中外文學創作的主流,它可以說是浪漫主義的基礎。失去了現實主義,還談什麼浪漫主義?前些年,對現實主義有誤解,對浪漫主義的誤解則尤甚,已經近於歪曲。浪漫主義被當成是說大話,說絕話,說謊話。被當成是上天入地,刀山火海,裝瘋賣傻。以為這種虛妄的東西越多,就越能構成浪漫主義。因此,發誓賭咒,撒潑罵街也成了浪漫主義不可缺少的東西。”
“我認為浪漫主義雖是文藝思潮史上的一種流派,作為創作方法,浪漫主義必須以現實主義為根基。浪漫主義是從現實主義的基礎上升華出來,沒有憑空設想的浪漫主義。海市蜃樓的景象,也得有特定的物質基礎,才能出現。”“我注意到,你在現實主義之上也不加限制詞。這是什麼道理?”
“我以為沒有什麼必要,認真去做,效果會是一樣的。”①
這樣一個腳踏實地,熱烈地執著於現實的作家,不知怎麼一來,當“文革”剛剛結束,卻有人傳說他看破了紅塵。訊息傳到北京,一次,周揚到天津來,問他:“你看破紅塵了嗎?”他說:“沒有。我塵心很重。”
是的,他確實塵心很重。他讀《莊子》,用的是王先謙的集解本,看見他在序裡說:“餘治此有年,領其要,得三語焉。曰: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竊嘗持此,以為衛生之經,而果有益也。”對這種說法,他很不以為然:“如果莊子本人能夠做到這一點,他就不可能寫出這樣充滿喜怒哀樂的文章了。凡是憤世嫉俗之作,都是因為作者對現實感情過深產生的。這一點,與‘衛生’是背道而馳的。”①對於《紅樓夢》,他也是這樣看的,曹雪芹如果抱著“出世”思想,他根本就寫不出這樣的書來。
孫犁在“文革”期間,尚且“對生之戀慕,不絕如縷”②,怎麼可能在“文革”之後看破紅塵呢?他倒是買過一些佛經,有的是為了練習毛筆字(那些石刻或影印的唐人寫經,大都書法精良,惹他喜愛),大部頭的,很難卒讀,他只讀過一篇很短的“心經”,覺得作為文化遺產,佛教經典是可以研究的。但他絕不相信,生當現世,會有人真正信奉它。就是佛教的盛世,如南北朝和唐朝,對佛教的崇奉,也只是政治作用。至於百姓出家,大都為了衣食;而一入佛門,苦惱甚於塵世,這從小說裡也可以看到。這就是他對於佛教的看法。看法如此,他怎麼可能看破紅塵呢?
據此,當有人傳說賈平凹也有“出世”思想的時候,他同樣是不相信的。“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臺,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埃?”與現實絕緣到如此程度,怎麼還當得成作家?反之,一個一向熱烈地寄情於現實的作家,也是不會嚮往佛門的。
孫犁說:“我從來也沒有想到西天去,我覺得那裡也不見得是樂土。你看小說,唐僧奔那兒去的時候,多麼苦惱,他手下那兩個幹部,人事關係多麼緊張。北京團城,有座玉佛,很美麗,我曾為她寫過兩首詩。但我並不羨慕她那種處境,雖然那地方,還算幽靜。我沒有看破紅塵,我還要寫東西。”①
為了耕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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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文壇實在很不清靜,生活中擾人的事情也太多了。為了前進,他竟需要隨時忘記一些事情。
他想起抗戰期間在晉察冀工作的時候,和一位同志閒談,不知由何引起,這位同志說:“人能忘和能記,是人的兩大本能。人不能記,固然不能生存;如不能忘,也是活不下去的。”他那時年輕,並不以這話為然,以為他有什麼不幸或不快之事壓在心頭,所以才這樣說的吧。
這也不錯,孫犁那時確實年輕,很富於幻想和追求,他可以坐在道邊、河邊、樹下或山頭,追念往昔,瞻望將來,醉心於甜蜜的遐想之中,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後來,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煩惱和憂愁多了起來,這才重又想起那位同志的話,並開始贊成。特別是十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