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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的。老師們,能走的請走,我決不攔阻,國家在各方面都正需要人才。不能走的,我請求大家象被姦汙了的寡婦似的,為她的小孩子忍辱活下去。我們是不是漢奸?我想,不久政府就會派人來告訴咱們;政府不會忘了咱們,也一定知道咱們逃不出去的困難!”他又嗽了兩聲,手扶住桌子,“兄弟還有許多的話,但是說不上來了。諸位同意呢,咱們下星期一開學。”他眼中含著點淚,極慢極慢的坐下去。

沉靜了好久,有人低聲的說:“贊成開學!”

“有沒有異議?”校長想往起立,而沒能立起來。沒有人出聲。他等了一會兒,說:“好吧,我們開學看一看吧!以後的變化還大得很,我們能盡心且盡心吧!”

由學校出來,瑞宣象要害熱病似的那麼憋悶。他想安下心去,清清楚楚的看出一條道路來。可是,他心中極亂,抓不住任何一件事作為思索的起點。他嘴中開始嘟囔。聽見自己的嘟囔,心中更加煩悶。平日,他總可憐那些有點神經不健全,而一邊走路一邊自己嘟囔嘟囔的人。今天,他自己也這樣了;莫非自己要發瘋?他想起來屈原的披髮行吟。但是,他有什麼可比屈原的呢?“屈原至少有自殺的勇氣,你有嗎?”他質問自己。他不敢回答。他想到北海或中山公園去散散悶,可是又阻止住自己:“公園是給享受太平的人們預備著的,你沒有資格去!”他往家中走。“打敗了的狗只有夾著尾巴往家中跑,別無辦法!”他低聲的告訴自己。

走到衚衕口,巡警把他截住。“我在這裡住。”他很客氣的說。

“等一會兒吧!”巡警也很客氣。“裡邊拿人呢!”

“拿人?”瑞宣吃了一驚。“誰?什麼案子?”“我也不知道!”巡警抱歉的回答。“我只知道來把守這兒,不準行人來往。”

“日本憲兵?”瑞宣低聲的問。

巡警點了點頭。然後,看左右沒有人,他低聲的說:“這月的餉還沒信兒呢,先幫著他們拿咱們的人!真叫窩囊!誰知道咱們北平要變成什麼樣子呢!先生,你繞個圈兒再回來吧,這裡站不住!”

瑞宣本打算在巷口等一會兒,聽巡警一說,他只好走開。他猜想得到,日本人捉人必定搜檢一切,工夫一定小不了,他決定去走一兩個鐘頭再回來。

“拿誰呢?”他一邊走一邊猜測。第一個,他想到錢默吟:“假若真是錢先生,”他對自己說,“那——”他想不出來別的話了,而只覺得腿有點發軟。第二個,他想到自己的家,是不是老三被敵人捉住了呢?他身上出了汗。他站住,想馬上回去。但是,回去又有什麼用呢?巡警是不會準他進巷口的。再說,即使他眼看著逮捕錢詩人或他自己家裡的人,他又有什麼辦法呢?沒辦法!這就叫作亡國慘!沒了任何的保障,沒有任何的安全,亡國的人是生活在生與死的隙縫間的。楞了半天,他才看出來,他是立在護國寺街上的一家鮮花廠的門口。次日便是廟會。在往常,這正是一挑子一挑子由城外往廠子裡運花的時候;到下午,廠子的門洞便已堆滿了不帶盆子的花棵,預備在明日開廟出售。今天,廠子裡外都沒有一點動靜。門洞裡冷清清的只有一些敗葉殘花。在平日,瑞宣不喜歡逛廟,而愛到花廠裡看看,買花不買的,看到那些水靈的花草,他便感到一點生意。現在,他呆呆的看著那些敗葉殘花,覺得彷彿丟失了一點什麼重要的東西。“亡了國就沒有了美!”他對自己說。說完,他馬上矯正自己:“為什麼老拿太平時候的標準來看戰時的事呢?在戰時,血就是花,壯烈的犧牲便是美!”

這時候,日本憲兵在捉捕錢詩人,那除了懶散,別無任何罪名的詩人。衚衕兩頭都臨時設了崗,斷絕交通。冠曉荷領路。他本不願出頭露面,但是日本人一定教他領路,似乎含有既是由他報告的,若拿不住人,就拿他是問的意思。事前,他並沒想到能有這麼一招;現在,他只好硬著頭皮去幹。他的心跳得很快,臉上還勉強的顯出鎮定,而眼睛象被獵犬包圍了的狐狸似的,往四外看,唯恐教鄰居們看出他來。他把帽子用力往前扯,好使別人不易認出他來。衚衕裡的人家全閉了大門,除了槐樹上懸著的綠蟲兒而外,沒有其他的生物。他心中稍為平靜了些,以為人們都已藏起去。其實,棚匠劉師傅,還有幾個別的人,都扒著門縫往外看呢,而且很清楚的認出他來。

白巡長,臉上沒有一點血色,象失了魂似的,跟在冠曉荷的身後。全衚衕的人幾乎都是他的朋友,假若他平日不肯把任何人帶到區署去,他就更不能不動感情的看著朋友們被日本人捕去。對於錢默吟先生,他不甚熟識,因為錢先生不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