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自己和家人感到悲哀。多年以來,他們始終不曾互相理解,也從來沒有過那樣的可能性。
但薛垣知道,弟弟心底是有溝通慾望的。理由是,弟弟從小就對羅塞塔石碑特別著迷——這個石碑是“解讀”與“交流”的象徵。
巧合的是,“羅塞塔(rosetta)”這個詞在義大利語中正是“玫瑰/薔薇”之意。
不知是否受了這層意思的啟發,弟弟曾異想天開地提議,發明一套他們兄弟兩人專屬的秘密語言,名字就叫“羅塞塔語”。
當初看到“薔薇騎士”這個ID,他就應該在第一時間想到弟弟。如今想來,弟弟取下這個名字的那一刻,是否正在內心向自己發出無聲的呼救?是否他早一點意識到羅梭就是弟弟,後來的事情就不會再發生了?
然而歷史不可假設。現實已然鑄成:他的漠然與無視,扼殺了弟弟心中最後一星希望之光。
如果可以,他希望時光倒退回羅梭最後一次與他通話的那個時刻。如果當時自己執意要和弟弟講話,結局又會如何?
那或許已經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飛行器在散逸層中爬升穿行。儀表盤顯示,當前距地面高度800千米。航空階段業已結束,阿爾戈號進入了航天飛行階段,脫離了行星重力的束縛。
從這個高度看去,以一道橫跨天幕的橘紅弧光為界,穹宇被分成了兩個部分:橘光以下是蔚藍色的大氣層,以上則是深邃無垠的漆黑。陽光不再漫反射,凝眸遠望,宇宙背景中開始有星光粒粒閃爍。
這個過程對薛垣而言也是新奇的。加入聯邦太空軍之前,他所在的機械化部隊隸屬於陸軍,沒有航空航天方面的經驗。他僅經歷過一次空天飛行,就是艦隊從地球起航的時候。
當年裴恕叔叔送給他一套空天飛機模型,說:“萬尼亞長大以後就可以開它們了,飛呀飛,一直飛到太空裡,把星星一顆一顆摘回來。”
現在他真的駕駛著空天飛行器,要去宇宙裡摘星星了。
他以前聽說,當一個人的生命快要終結之時,他一生的際遇會在眼前逐一閃現而過。
不知是否幻覺,此刻他真的像看幻燈片一樣重睹了自己往昔歲月的片景:
六歲的他在自家花園裡,跟隨母親採摘玫瑰;
十歲的他在父親的藏書室裡,像那個寫下《金雀花》的義大利詩人萊奧帕爾迪一樣,“瘋狂而絕望地攻讀”;
二十歲的他穿著聯邦太空軍軍服,肩章與領徽上的少尉銜閃著金光,站在沃特希普聯邦艦隊的旗幟下宣誓……
若無意外,今年年底他就會被授予少校軍銜了。
一想到這裡,心裡不由飄過一陣悵惋。按照聯邦太空軍的規定,技術軍官的最高銜階是少將。以他的年紀晉升技術少校,可以算是極為風光的了。唉唉,“聯邦艦隊技術長薛垣少校”,聽起來多麼酷炫,可惜已然無緣實現了。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之後,薛垣倏爾失笑。都到這個時候了,他最在意的居然還是風光。
回顧自己不算長的人生,他說不上自己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覺得自己肯定不算壞,但也夠不上善良。在“他人的命運”與“自己的心情”之間,他永遠傾向於服從後者。譬如他從莫斯科帶出來的那個也叫米沙的孤兒,若他早一些想辦法帶他走,那孩子完全可以在艦隊過上相對正常的生活,而不是躲在陰暗逼仄的艙壁裡,經受數年“牆中人”的悲慘煎熬。他或許是救了那孩子的性命,卻也在某種程度上損毀了對方的人生。
說到底,他的確是自私的。一次次戀愛無果,箇中緣由他心底最清楚不過:他不允許對方看到自己不那麼漂亮的一面。人不可能時時刻刻都是完美的,就像開屏的公孔雀,只能以光鮮亮麗的正面示人,轉過身去就會被人瞧見難看的屁股。所以他總是在對方最迷戀他的時候抽身而去,讓自己化為對方心裡永恆的念憶。
就連現在,他也還是在做這種事。值得慶幸的是,這是最後一次了。
手臂的面板上傳來某種絲狀物糾纏的觸感。垂眸看去,是一綹掉落的金髮。他的頭髮失去了往日的色澤,但還是很漂亮。
他有些憐惜地打理了一下垂在肩畔的髮梢。這個動作,令他回憶起自己少年時代的口頭禪:“我這麼漂亮,我才不能死呢!”
那時候,每次跟弟弟打遊戲,他都以這個理由堂而皇之地龜縮在弟弟的角色後面,讓弟弟去扛怪,他只管補刀和撿裝備。
真是個任性而不負責的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