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視著這兩塊石頭,眼前立即看見年邁的父母彎著腰、佝著背,在海邊的大
風裡辛苦翻石頭的畫面。
“你不是以前喜歡畫石頭嗎?我們知道你沒有時間吩撿,就代你去了,你看看
可不可以畫?”媽媽說著。我只是看著比我還要瘦的爸爸發呆又發呆。一時裡,我
想罵他們太痴心,可是開不了口,只怕一講話聲音馬上哽住。
這兩塊最最樸素的石頭沒有任何顏色可以配得上它們,是父母在今生送給我最
深最廣的禮物,我相信,父母的愛━━一生一世的愛,都藏在這兩塊不說話的石頭
裡給了我。父母和女兒之間,終於在這一霎間,在性靈上,做了一次最完整的結合
。
我將那兩塊石頭放在客廳裡,跟在媽媽身後進了廚房,然後,三個人一起用飯
,飯後爸爸看的“電視新聞”開始了,媽媽在打電話。我回到父母家也是屬於我的
小房間裡去,赫然發現,父親將這兩塊石頭,就移放在我的一部書籍上,那套書,
正是庚辰本《脂硯齊重評石頭記》。
那時候,我們沒有房,沒有車,沒有床架,沒有衣櫃,沒有瓦斯,沒有傢俱,
沒有水,沒有電,沒有吃的,沒有穿的,甚而沒有一件新娘的嫁衣和一朵鮮花。
而我們要結婚。
結婚被法院安排在下午六點鐘。白天的日子,我當日要嫁的荷西,也沒有請假
,他照常上班。我特為來回走了好多次兩公里的路,多買了幾桶水,當心的放在浴
缸裡存著━━因為要慶祝。
為著來來回回的在沙漠中提水,那日累得不堪,在婚禮之前,竟然倒在席子上
睡著了。
接近黃昏的時候,荷西敲門敲得好似打鼓一樣,我驚跳起來去開門,頭上還都
是髮捲。
沒有想到荷西手中捧著一個大紙盒,看見他那煥發又深情的眼睛,我就開始猜
,猜盒子裡有什麼東西藏著,一面猜一面就上去搶,叫喊著∶“是不是鮮花?”
這句話顯然刺傷了荷西,也使體貼的他因而自責,是一件明明辦不到的東西━
━在沙漠裡,而我竟然那麼俗氣的盼望著在婚禮上手中可以有一把花。
開啟盒子來一看的時候,我的尖叫又尖叫,如同一個孩子一般喜悅了荷西的心
。
是一副完整的駱駝頭骨,說玖嚇人有多嚇人,可是真心誠意的愛上了它,並不
是做假去取悅那個新郎的。真的很喜歡、很喜歡這份禮物。荷西說,在沙漠裡都快
走死、烤死了,才得來這副完全的,我放下頭骨,將手放在他肩上,給了他輕輕一
吻。那一霎間,我們沒有想到一切的缺乏,我們只想到再過一小時,就要成為結髮
夫妻,那種幸福的心情,使得兩個人同時眼眶發熱。
荷西在婚後的第六年離開了這個世界,走得突然,我們來不及告別。這樣也好
,因為我們永遠不告別。
這副頭骨,就是死也不給人的,就請它陪著我,在奔向彼岸的時候,一同去赴
一個久等了的約會吧。
很多朋友看見我專收瓷臉做成的娃娃,總是不喜歡。他們說∶“陽氣那麼重,
看上去好似有靈魂躲在裡面一樣,根本不可愛,看了就是怕的感覺。”
真的,布臉娃娃是比較可親的,可是瓷臉人偶的那份靈氣,在布娃娃身上是找
不到的。雖然我也覺得瓷臉人偶的表情甚而接近戲劇,那份怕的感覺我也有過聯想
,可是偏偏去收集它們。一共有三十八個。
這一個瓷人精品,有一位女朋友忍痛割愛給我的,她是一位畫家,我們專愛這
種尖銳美的面具、人形,放在房中小孩子來了都不肯近門,我知道孩子們不喜歡那
種第六感。
瓷人放在臺灣的家中很久,沒有一個角落配得上它,因為它太冷。我只好把它
放在盒子裡了。
好幾年以後,去了一趟竹山,在那一家又一家藝品店中,看來看去都沒有合意
的東西。雖然竹子不俗,可是竹子做出來的手工藝總是透著一點匠氣,是設計上的
問題,和竹子本身無關的。
就在一個極不顯眼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