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說沒有,還是有的。
於是他索性一杯接一杯地把自己灌了個五分醉。外面起了更鼓,夜中的風涼下來,從遼闊的關外蒼茫道上越牆而過,吹入門戶洞開的府中正堂。王沛覺得頭頂飄著一片清涼的雲,面紅耳燙,卻眼中清亮。
“意……”
“聽說,顧家的那小子在你這裡。”
王沛剛要借醉吐出不敢說的話,卻不想宋簡先開口。
王沛一怔,抬頭的卻迎著宋簡玩味的目光,王沛覺得,他顯然是聽到了將才那一個“意”字,瞬間覺得耳根子燙得厲害,忙接他的話。
“啊,對,前幾日才撿回的命。”
宋簡端起面前的酒,稍抿了一口,“晉王帶了杜太醫一路伺候,陪將軍飲完這一輪酒,還請將軍,引我們一道去看看。”
王沛本就尷尬,宋簡來這麼一事,到算是解了他此時的困。
“好,七娘,過來帶宋先生和杜太醫過去。”
外面的夜很乾淨。將軍府畢竟靠近關隘,後紫荊關後定州城中煙火氣還散不到這裡來。七娘提著四角黃綢燈在前面引路,引宋簡和杜和茹進了後院。輔一進門,宋簡便看見了紀姜。
她穿著一身天青色的暗花繡襦裙,長髮被挽在左肩,並無任何飾物,只在髮尾上扎著一根水紅色的髮帶。她的手中端著一盆水,盆中水有淡淡的紅色,像是清洗過傷口的。
門被七娘推開。暖黃色的燈光後面,紀姜也看見了宋簡。
“爺。”
她彎腰放下手中的盆子,對著他屈了屈。
杜和茹不想插在這二人之間,忙招呼七娘引他往顧有悔的屋子裡去了。
紀姜交握著一雙手,冷冷清清地站在安靜的庭院中。
院中有一株廣玉蘭,此時正是花期,在她頭頂散出孤傲幽冷的清香。
宋簡一步一步走近紀姜,她也沒有退。直到二人的影子一道投在碧紗窗上。宋簡一隻手扣住紀姜的一雙手腕向上抬起。
“你記他給你的恩情,我給你的呢。”
宋簡的聲音不重。目光落在她的肩上。
紀姜垂下一雙眼瞼,雖在暑夏之中,她的手卻還是很冷。她沒有掙扎,反倒一身柔軟下來。
“不殺之恩嗎?”
宋簡逼近幾步,直將她抵到玉蘭樹的樹幹上。
紀姜身上的衣服十分輕軟,與粗糙的樹幹一摩擦,她不禁皺了眉。沒曾想,那抵在她身上的力道卻因此而鬆了半分。可那人的聲音卻仍然寒涼。
“鄧瞬宜,王沛。”
他笑了一聲,“臨川,你覺得下一個,你還能從我手裡護下誰來,顧仲濂還是你弟弟?”
紀姜抬頭望向宋簡,玉蘭樹上懸著一盞綢紗燈,溫柔的燈光籠著他稜角分明的臉。
“若我不是臨川,我此生唯一想護的人是你。”
她張開口來,幾乎是用氣音吐出了這句話。
宋簡垂下頭,鼻尖幾乎觸碰到她的額頭:“你父皇也好,你的弟弟也好,這兩個人男人,在你眼中,擔待得起皇權嗎?”
紀姜沉默了良久,她側過臉去,慢慢地頂直身子:“宋簡,這個世上,除了皇權,還有萬民之命,還有犧牲和給予,還有取捨和償還。你本來是該見天地,見萬民的賢者,是我用婚姻把你擋在了錦繡虛像的後面,可是宋簡,我懂你,你與我一樣,終有一天,也會取捨於個人和大局。”
她唇齒有些顫抖。
“我當年提筆寫下那封信時,也又剜心之痛。這個罪我早就認給宋家,也認給你,我不求你此生諒我恕我,但只要你留著我的性命,我就一直等,等你懂我。哪怕最後,還是要再你面前受死。”
宋簡聽到了他最害怕聽到的字。
懂。
然後是後面那一句讖言般的話。
“你與我一樣,終有一天,也會取捨於個人和大局。”
大局之於宋簡如今還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快感,還是將朝廷眾臣擺若盤中棋子,移子,吞子,四方皆殺的暢意。還是逼上文華殿,踏上染著父親鮮血的漢白玉磚,再看懦弱的皇族向他卑躬屈膝,痛悔過去“枉殺忠良”,而後慷慨激昂,為宋家沉冤昭雪。
所以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
他的手從紀姜的手腕上鬆下來。
她原本就被折磨得青腫的手腕此時泛出烏紅色來。她下意識地交疊手來揉按。
“明日……我就要被押解出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