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發射了,“狼”別折磨我們了。
固然我們對彈子擊中皮肉時發出的響聲已經很熟悉,但依然感到緊張。我們都成了被“狼”的胳膊抻長的橡皮條。他把我們抻長抻長無窮地抻長,緊張緊張緊張得夠嗆,緊張隨著抻長增長,終於,一聲呼嘯,彈丸打在“老婆”的腦袋上。
我們立刻鬆懈了,懶洋洋地,教室裡迴旋著我們悠長的吐氣聲,蜂蜜般的空氣開始稀薄並因為稀薄而流動。倒黴的冠軍是“老婆”。他的頭髮裡非常迅速地鼓起了一個核桃大的腫塊,細細的血絲滲出來,即使看不到我們也知道。
“老婆”從板凳上蹦起來,捂著頭上的腫塊哭起來。
“你還好意思哭!”“狼”又拉起了彈弓,“老婆”叫了一聲娘,捂著頭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狼”一鬆臂,嗖溜一聲,把那隻龐大的蒼蠅打落在“小蟹子”的課桌上。在這樣的神手面前,我們的頭顱如何能安全?
“狼”提著一根臘木杆刮削成的堅韌教鞭走下講臺。教鞭是“狼”的第二件法寶,他揮舞著它,像騎兵揮舞馬刀,空氣嗖嗖急響,我們脊背冰涼。是誰幫助“狼”刮削了這件兇器?“狼”的空閒時間全部消磨在那個女人身上,是誰選擇了這種彈性最好、打人最疼的臘木杆為“狼”製成了教鞭,為“狼”增添的利爪?難道那彈弓還不夠我們消受的嗎?一定還是那個暗藏在我們隊伍裡的內奸。我們決定,揪出這個內奸後,決不心慈手軟。
“我知道他是誰!”詭計多端的“耗子”眨巴著小眼睛說。
你立即逼住“耗子”,用你那壓低了的美麗歌喉問:“他是誰?!你說!”
“耗子”支支吾吾地,眼睛裡跳躍著恐怖的光點,“耗子”不敢說。
你舉起你的鞭子———我們星期天一早去田野割青草時,你的腰裡一定彆著那支皮鞭子,不管綿羊在不在身邊。“耗子”說:“我不知道他是誰……我是說著玩的……”
你把鞭子往下一揮,把一棵玉米一側的四張大葉片抽斷落地,簡直像一把刀。要是“狼”的腰裡有朝一日也掛上“騾子”式的皮鞭,我們就沒有活路了。
你的行為使我們恐懼(6)
“知道你是瞎猜!”“騾子”把鞭子掛在腰上,淡淡地說,“我們不能冤枉一個好人,也不能放掉一個壞人。”那時候村裡開始了清查階級敵人的運動,社會形勢緊張,我們經常聽到東邊的勞改農場裡響起槍斃階級敵人的槍聲。
你比我們早熟,所以你去追趕“小蟹子”,我們不去。你個子比我們大,面板比我們白,一塊跳進墨水河游泳時,我們羞恥地發現你的那兒生長出毛兒。
()免費TXT小說下載
“狼”提著教鞭在桌椅板凳間穿行著。有時他穿著漿洗得雪白的硬領襯衣,襯衣的白顏色刺著我們昏暗中的眼睛。“狼”身上有一股十分令我們不愉快的香肥皂的味道。我們厭惡他的衛生,他可能更加厭惡我們的髒,所以他的身體經常觸近“小蟹子”的時候,你很有所謂。“狼”伸長脖子對“小蟹子”進行個別輔導時,你便把桌子搖得嘎吱吱響,或是誇張地咳嗽。“狼”抬起頭,警惕地看著你。突然,“狼”的教鞭抽在你的背上。你站起來。“狼”怒吼:
“滾出去!”
你卻坐下了。
所以,沒有人懷疑為“狼”製造教鞭的是你。誰敢跟“狼”作對誰就是我們的領袖,誰捱了“狼”的鞭打不哭不鬧誰就是英雄。
上《半夜雞叫》那天,“狼”讀到地主被長工們痛打那一節,我們歡呼起來,“狼”得意洋洋,以為是他出色的朗讀感動了我們,這個蠢狼。
我們的歡呼聲把“狐狸”驚動了。“狐狸”是我們的教導主任,有時給我們上堂政治課,講一些戰鬥故事什麼的。“狐狸”比“狼”還壞,“狐狸”給你記過處分,因為你自編自唱反革命歌曲。“文化大革命”中,我們把“狐狸”打回了老家,聽說去年秋天他掉到井裡淹死了。他不死也該六十歲了吧。
“熊羆”是我們的校長,“豪豬”是“熊羆”的老婆,我們不去想他們啦。騾子!騾子!你開門呀,老同學們想跟你喝幾瓶燒酒呀。
你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不做聲,更不開門。
3重複地描寫在“狼”的白色恐怖和高壓政策下的生活,並不是愉快的事情。但他逼迫我們的回憶,這大概就是偉大人物和平庸百姓的區別吧,這大概就是天才與庸才的區別吧。不是你親自逼我們回憶,是你的力量轉移到他人身上,他來逼我們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