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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她太累了,在我的懷裡睡著了。我輕輕地將她的身體擦乾淨,那種珍視,就如對待貝殼一樣。

次日她沒有送我走。

後來回想起來,那的確是個奇怪的夜晚。一切都因為我將要遠行而變得溫柔和顫抖。彷彿有一隻手,慢慢地揉著心頭的傷口,疼痛猶如花瓣般被吹散開來。這裡的一草一木、每一枚貝殼,我都是多麼留戀。所以註定要發生一些什麼,以此來證明我的留戀。

17

我在那年八月坐船離開,沿著春遲當年遠渡的線路,向著未知又熟悉的南方駛去。

那是我的第一次遠行,與當年的春遲相仿年齡。

那次海上旅行令我格外興奮,我在每一片海水裡尋找春遲的氣息,在迎面開來的船上我彷彿看到了她。

二十二歲那年,春遲乘船離開了瀲灩島。船穿越印度洋,沿著大陸的最東端一直駛向渤海灣。漫漫旅途中,她一定曾趴在船桅上輕聲哭泣,有人看到她抱著小小的嬰兒唱馬來語的搖籃曲,她還興致勃勃地摸出紙牌為大家算命;她的眼睛裡總是溢滿星辰般的光芒,沒有人願意相信她是一個盲眼女孩。後來,她終於累了,躺在最後一排的座椅上,不分晝夜地睡過去,路途中遇到暴風雨也不知道。

那是一次漫長的旅行,長得彷彿將所有的記憶都如鹽粒般傾倒在甲板上,再被烈日逐一曝幹。

多年後,我第一次走入春遲的記憶,海螺般旋轉的地下宮殿。被幽禁在這裡的往事,她的,別人的,猶如飢餓的鬼魂,一聞到人的氣息,就全部撲擁過來。看似獰猙的面目之下,其實是一些落寞的無人問津的心靈。

有人說,記憶希望與人親近,它們本就寄生在人身上,每一次回憶和憑弔都將為它們提供養料,滋育它們生長。如果記憶不幸與人分離,其中的水分就會一點點流失,直到最後,化作一些乾巴巴的粉末,消隕在空氣裡。只有那些僥倖落在大海里的記憶,躲進貝殼深處,才免於被風乾。它們瑩潤、鮮活,卻因為與人隔絕而忍受著孤獨的折磨,不知要在黑暗的殼|穴裡等待多久,才能再見天日,與人親近。

當這個瘦弱的女人用柔軟的手指開啟貝殼呼喚記憶的時候,它們被驚醒了,循著女人的體溫飛過去,棲落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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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篝火節日那樣熱鬧,記憶是一支支點燃的火把,是齊聚在她周圍跳舞的小鬼。那麼灼亮的火焰,春遲被深深吸引。為此,她願意放棄自己的視覺,以表現對記憶的忠誠。

而現在,我坐在春遲的記憶裡,等那些往事漫過來,將我掩埋。它們比蜂群還快,比火山更燙——大概是終於遇到一具嶄新的肉體的緣故。

我將它們一隻只收在袖子裡。它們吸吮我,螞蟥一般。我平靜地坐著,等到血液相融,這些記憶就屬於我了。

沒有害怕,只是甘願。

第二部分 第13節:投梭記(上闕)(1)

第13節:投梭記(上闕)(1)

投梭記上闕

1

三月的某天,一個男人來到瀲灩島的難民營,帶走了春遲。

那天他在窗外看了她很久,後來雨越下越大,他那團蓬鬆的絡腮鬍子像昆蟲標本一樣黏在了臉上。他走到房簷下輕輕地敲窗戶,春遲倏地站起來,跑去給他開門。男人跨進門來的那一刻,春遲看見世界就像一隻正在開啟的八音盒。

她知道,此前已經有好幾日,男人都在暗處悄悄注視著自己。有時夜晚她看見他的影子,硬邦邦的,像混雜在溼軟的熱帶棕櫚林中的一棵冷杉。她從未看清他的樣子,他的鬍鬚太濃重,覆了大半個臉,眼睛像潦草的月亮,躲在雲靄中若隱若現。不知道為什麼,她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她覺得他的眼神中有些溼漉漉的東西,像一種溫暖的召喚。

她猜想他一定認識自己,也許他就是自己從前的愛人。可是,一場海嘯令她忘記了所有從前的事,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有一次,在院子裡,他靠近她,伸出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她非常驚慌,打翻了院子裡的一隻木桶,髒水濺得他滿身都是,然後她狼狽地跑開了。

她猜想,他傷透了心:愛人與他面對面卻一臉漠然,好似面對陌生人,還受驚般地躲閃他,遠遠地跑開了——這該是一種怎樣的痛苦!但他是個執著的男人,又或者他們之前的情誼太深了,總之,他並未放棄她。但他不再試圖靠近,只是躲在暗處,遠遠地看著她。

自失去記憶後,春遲就像在永無止境的隆冬里長眠。直到這個男人出現,砸碎了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