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慣了,不知道家族的偉大。
我對獸的家族不瞭解,但至少對於人,家族是偉大的,似一棵樹的根,給你生,給你活,卻也讓你死,讓你死在根上。
但小路佳不懂這些,她還是個小女孩,見我,哭哭啼啼,撲我懷中,叫,小姨。我心也碎了,忙拿黑森林蛋糕出來哄她開心———她愛我,我也愛她。
她說,你知道嗎,我看見它死了!我抱她小腦袋,柔聲說,有生命的東西都會死。
她似懂非懂,說,那麼,我們都死了,誰來上班,誰做飯?
我失笑,但又忍不住想到我年幼時候,也有同樣傷感,問母親,等一天,我們都死了,大街空蕩蕩,誰打掃,多恐怖。
母親笑,我們死了,新的人又來,週而復始,生生不息,而我們將在遠方相見,彼此或許陌生,但始終擦身過。半生緣。
大半個小時,我化身猴子講笑話翻跟斗,小路佳終於開心,終究是孩子,已經把獸的死亡忘記得乾淨,大口吃飯就是,怪我姐姐說:今天的牛肉不夠嫩。飯後甜點花樣太少。
姐姐送我下樓,電梯中我們低聲說幾句,我問她:那隻獸怎麼死的。
她皺眉毛:聽說很恐怖,用餐刀切開肚皮,腸子流了一地,偏偏這麼想死。嘆氣。
難怪路佳要哭,我一聽也幾乎昏厥。不過情理之中,每一隻捨身獸的死,都是如此慘烈。因生命力太過頑強。要毀滅,手段也極其殘酷。
本年度捨身獸之死已經是第六次,縱然保護周密,措施萬千,但一月一隻,幾乎成定理,每月月圓時候,必有捨身獸死,防不勝防。且都無比恐怖。
報紙一般都黑底紅字,說:世界上第XX只捨身獸今日死亡。無數個驚歎號。那個數字,越來越小。
進而詳細描述死法,形容詞成山,白描也精彩,照片馬賽克處理,欲蓋彌彰,全市人為之瘋狂。
於是新聞就來了:上頭頭頭說:反正捨身獸也死得差不多了,為了避免惡劣的社會影響,決定集體屠殺捨身獸,以絕後患。
全城皆驚。
但娛樂新聞天生爆炸,第二天所有報紙上同一頭條:兩隻捨身獸逃亡,一雌,一雄。
惟有小蟲我行我素得可愛,第二天依然帶他新女友來跟我見面,海豚酒吧搖曳燈光下二人都面色如鬼,小蟲給我介紹:我新女朋友如如。如如一張小臉,長髮及腰,伸手同我握,笑———少有的好品位,小蟲。
我同如如一見如故,低聲交談,她聲音非常好聽,眼睛似嬰孩,瞳仁黑且大,像我侄女路佳。我對她心生好感,問她說,你和小蟲怎麼認識的。
如如笑,說我們是同鄉。
哦?我好奇,認識小蟲多年,竟對他過去一無所知。只知他終年不換手機號,都猜想他有陳年女友,怕她迷途歸來,尋他不到———卻只是猜想,無人知道。
但終究矜持都市人,誰也不多問。
一晚上我們喝酒,小蟲喝醉,他說你知道為什麼我老換女朋友?
你變態。我敷衍他。
小蟲說不,他說因為我自虐,明明一個人怕孤獨,但兩個人又覺得還是一個人痛苦好,生得慘,死得烈,像一臺戲,多精彩。
你真偉大,用生命來給眾人娛樂。我白眼。
他說,你不懂。我們不一樣。
我再白眼,低頭喝悶酒,摸煙出來,問他,抽不抽。
抽,抽。他說。拉如如手,溫情無比。
天生戲子,但你作戲,別人可在看,你感動,別人卻嘲笑。你知根知底,但裝瘋賣傻,可笑。你渾然不覺,更可笑。
路佳打電話給我,說,小姨,報紙上說要殺捨身獸。
是啊。我說,不過大人都喜歡亂說話,你不要太當真。
小姑娘沉默半天,突然無比穩重,說,他不想死。
啊?我跟不上年輕人思維,傻問。
那隻雄獸。她說。
她說小姨,你不是寫了很多獸的故事嗎,我也懂得他們,雖然他們不說人話,但長得和我們也差不多呀,我看他眼睛就明白,他跟我說,他不想死,一邊哭,一邊流血……
別說了。隔著電話線,我想擁抱她溫暖的小身體,你別胡思亂想的。
不是的———她很固執,跟我小時候很像,她說,真的是這樣,我懂得的。他們不想死。好可憐。
掛掉電話,我想她的話,捨身獸自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萬年前?兩萬?
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