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兵扭過頭去,沒有回答。連隊離開大道,朝著約有半俄裡遠的樹林子走去。
第三一八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的幾個連也相繼從村子裡開出來,踏著沉重的步子跟在後面。遠處,被雨水衝得變了色的陰沉的天空中,飄著一隻系在地上的德國人的氣球,像個一動不動的灰黃色斑點。
“你們瞧啊,鄉親們:那兒掛著個什麼怪玩意兒!”
“一根大灌腸。”
“該死的東西,它在那兒偵察軍隊的活動情況哩。”
“難道你以為——把它掛得那麼高只是好玩啊!”
“噢,多高呀!”
“那還用說嗎?炮彈恐怕也打不到。”
切爾諾亞爾斯基團第一連在樹林子裡趕上了哥薩克部隊。黃昏前,他們都蜷縮在溼淋淋的松樹下面,雨水直往脖領裡灌,凍得脊背上直打冷戰:禁止生火,而且在雨地裡也很難生著火。天快黑了,才讓他們進人戰壕。只有一人多深的塹壕裡積了有幾俄寸深的水。到處是汙泥、爛樹葉和天鵝絨般輕柔的秋雨的清淡氣味。哥薩克們掖起軍大衣襟,蹲在戰壕裡抽菸,無精打采地說些單調乏味的話。第二排把出發前發下的葉子菸分完以後,就都圍著下士,擠在戰壕拐彎的地方。下士坐在一個什麼人扔掉的鐵絲卷軸上,在講上星期一陣亡的科佩洛夫斯基將軍的故事,他在和平時期就在將軍指揮的那個旅裡當兵。他沒有能說完這個故事,因為排長已經在喊:“荷槍站隊!”於是哥薩克們跳起來;他們忍著火燒手指頭的疼痛,貪婪地把菸蒂吸盡。連隊又從戰壕裡爬進黑乎乎的松林。他們一面走,一面說些笑話互相鼓勁。
有人在吹口哨。
在一片不大的林間空地上,哥薩克們看到了一長串屍體。他們並排躺在那裡,肩挨著肩,姿勢各異,大多數都非常難看、可怕。有個扛著槍的步兵,腰帶上掛著防毒面具,在旁邊來回地走著。屍體附近潮溼的土地都踏成了稠泥漿,遍地都是腳印和車輪在草上輾出的一道道深轍。連隊就從離死屍堆幾步遠的地方走過。屍體散發出刺鼻的屍臭。連長命令哥薩克停止前進,他和排長們走到那個步兵跟前。他們在說些什麼。這時候,哥薩克們的隊伍也亂了,他們摘下軍帽,走到死屍跟前,懷著活人想要了解死人秘密的好奇心和內心的戰慄。恐怖,仔細地察看著死者的樣子。
所有的死者都是軍官。哥薩克們數了數,共四十七具。大多數都是青年軍官,看樣子,不過是二十到二十五歲,只有最右邊一個戴上尉肩章的是個有些年紀的人。他那張大的、還帶著最後一次無聲呼叫痕跡的嘴上,無精打采地耷拉著濃密的黑鬍子,蒼白的臉上兩道寬眉毛憂鬱地緊鎖著。有幾個死者穿著沾滿爛泥的皮上衣,其餘的都穿軍大衣。兩三個沒有戴制帽。哥薩克們對一個死後身段仍然那麼漂亮的中尉看得特別久。他仰面躺著,左手緊按在胸前,右臂伸到一旁去,手裡緊握著手槍把。
顯然,曾經有人想把槍抽出來,——因為在他那慘黃、粗大的手腕上留下很多白指甲痕,但是那鐵把兒似乎與手熔化在一起,——掰不開了。淡黃色捲髮、歪戴著軍帽的腦袋,好像是在親吻似的臉頰緊貼在地上,發青的橙黃色嘴唇傷心地、迷惑不解地緊撇著。他右邊的一具屍體臉朝下橫在那裡,後腰上的飾帶已經脫落的軍大衣像駝峰似的在脊背上鼓起來,露出兩條青筋暴起、健壯的腿,腿上穿著草綠色的褲子,腳上穿著後跟歪斜的細皮短靴子。他頭上沒有帽子,天靈蓋也沒有了,是被炮彈片齊整地削掉的;四周圍著一圈溼淋淋發縷的空腦殼裡閃耀著豔紅的雨水。他後面,橫著一個矮小結實、沒有臉的軍官,穿著敞懷的皮上衣和破軍便服;下巴骨斜依在裸露的胸膛上,頭髮底下,白亮、狹窄的前額上掛著一片燒焦的面板。在硬顎和額尖中間是一些碎骨片和一攤紫紅色的稀湯。再過去一點兒——是一堆胡亂堆集的殘肢和軍大衣碎片以及一條扭在原本是長頭的地方的壓爛了的腿。再遠一點——橫著一具簡直還是孩子似的屍體,豐滿的嘴唇和孩子般橢圓的臉;一排機槍子彈打穿了他的胸部,軍大衣上打了四個窟窿,燒焦的棉花從窟窿裡扎煞出來。
“這個……這個小傢伙臨死的時候呼叫的是誰呢?媽媽?”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結結巴巴,牙齒磕打著說道,然後猛地轉過身去,像瞎子似的走開了。
哥薩克們畫著十字,頭也不回,急急忙忙走開。後來,大家都保持沉默,很久沒有說話,穿過狹小的林間空地,急於要忘掉剛才目睹的一切。在一排密集的、被人遺棄的土屋附近,連隊接到停止前進的命令。軍官們跟一個從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