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3部分

道貌巍然的老和尚,一手執著傘,一手執著念珠,慢慢地到這邊來。我心裡

忽然一酸,因為這和尚有幾分像我故鄉七十歲的老父。他已驚破我的沉寂,

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寫了“我來了”三個字,

我向墓再凝視一度,遂決然地離開這裡。

歸途上,我來時的足痕已被雪遮住。我空虛的心裡,忽然想起天辛在

病榻上念茵夢湖:

“死時候呵!死時候,我只合獨葬荒丘! ”

十五年十二月六日

《腸斷心碎淚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靜,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彎新月,地上白茫茫

滿鋪的都是雪,爐中殘火已熄只剩了灰燼,屋裡又冷靜又陰森;這世界呵!

是我腸斷心碎的世界;這時候呵!是我低泣哀號的時候。禁不住的我想到天

辛,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紙上。墨凍了我用熱淚融化,筆幹了我用熱淚溫潤,

然而天呵!我的熱淚為什麼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喚回逝去的英魂呢?

這懦弱無情的淚有什麼用處?我真痛恨我自己,我真詛咒我自己。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國醫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腸炎。

病狀很利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只是眼珠轉動,嘴唇開合,表

明他還是一架有靈魂的軀殼。我不忍再見他,我見了他我只有落淚,他也不

願再見我,他見了我他也是隻有咽淚;命運既已這樣安排了,我們還能再說

什麼,只靜待這黑的幕垂到地上時,他把靈魂交給了我,把軀殼交給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東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蘭辛和靜弟送他

到協和醫院,院中人說要用手術割治,不然一兩天一定會死!那時靜弟也不

在,他自己簽了字要醫院給他開刀,蘭辛當時曾阻止他,恐怕他這久病的身

軀禁受不住,但是他還笑蘭辛膽小,決定後,他便被抬到解剖室去開肚。開

刀後據蘭辛告我,他精神很好,蘭辛問他:“要不要波微來看你?”他笑了

笑說:“她願意來,來看看也好,不來也好,省得她又要難過!”蘭辛當天打

電話告我,起始他願我去看他,後來他又說:“你暫時不去也好,這時候他

太疲倦虛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過一兩天等天辛好些再去吧!省得見了面

都難過,於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現在見了我是要難過的,我遂決定

不去了。但是我心裡總不平靜,像遺失了什麼東西一樣,從家裡又跑到紅樓

去找晶清,她也伴著我在自修室裡轉,我們誰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經快死了,

應該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他。到七點鐘我回了家,心更慌了,連晚飯都沒有

吃便睡了。睡也睡不著,這時候我忽然熱烈的想去看他,見了他我告訴他我

知道懺悔了,只要他能不死,我什麼都可以犧牲。心焦煩得像一個狂馬,我

似乎無力控羈它了。朦朧中我看見天辛穿著一套玄色西裝,繫著大紅領結,

右手拿著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便醒了,原來是

一夢。這時候夜已深了,揭開帳帷,看見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張祈禱的圖上,

現得陰森可怕極了,擰亮了電燈看看錶正是兩點鐘,我不能睡了,我真想跑

到醫院去看看他到底怎麼樣?但是這三更半夜,在人們都睡熟的時候,我黑

夜裡怎能去看他呢!勉強想平靜下自己洶湧的心情,然而不可能,在屋裡走

來走去,也不知想什麼?最後跪在床邊哭了,我把兩臂向床裡伸開,頭埋在

床上,我哽咽著低低地喚著母親!

我一點都未想到這時候,是天辛的靈魂最後來向我告別的時候,也是

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後閃爍的時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最後完

結的時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煩惱最後撒手的時候。我們這四五年來被玩弄,

被宰割,被蹂躪的命運醒來原來是一夢,只是這拈花微笑的一夢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