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落地窗外,常春藤和綠蘿剛剛開始綻出新的葉子,牽牽絆絆地垂下來,生機盎然。
我挪開膝蓋上的書,拿起話筒。
“沈先生?”是一個客客氣氣的男人聲音。
“是,我是沈南。”我緊了緊身上的棉質睡袍,空調沒開,屋裡的氣溫隨著夜色的降臨而低了很多。小樓裡聽不到關伯的聲音,大概是出門散步去了。
“小姓麥,早知道沈先生的醫術冠絕港島,今天打擾,是想請先生過來,為我們夫人診脈。她已經懷孕三個月,身子不方便,不知道能否煩請先生過來?我們在市中心的銀冠酒店頂樓,診金方面,沈先生無須多慮,一定會加倍逢上。”
對方的聲音儒雅溫和,我猜他可能是一位開始發福的成功商人。
接電話預約出診不是第一次,我立刻回答:“好,我們約在明天上午好不好?”
對方“哦”了一聲,隨即陪笑說:“如果可以,希望現在就……我派車過去接您,方便不方便?”
我忽然一愣,畢竟我是一名中醫,如果對方是急診,應該去港島的幾大著名西醫院,那裡的人力和裝置都是世界一流的,可以保證孕婦的絕對安全,而不是求教於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拿起鉛筆,在留言簿上劃了個小小的問號。
二十一世紀的港島黑道,正面臨勢力格局的重新劃分,幾大堂口明爭暗鬥,動不動就發生暴力、暗殺、綁架事件,所以,遇到不平凡的事,我總會特別小心,免得一時不察,當了別人的槍頭。
大門一響,關伯哼著小曲踢踢踏踏地走進來。
對方繼續笑著:“我是經朋友介紹過來的,大東遠洋貨輪的周船長、恆昌藥業林董都是我的熟人,早知道沈先生專看婦科疑難雜症,所以才冒昧求教。”
老周、老林是關伯的朋友,時常在一起下棋,跟我也認識。
三個月的孕婦行動自如,他們當然可以上門就診,而不必醫生上門。
“沈先生?”對方聽不到我的回話,有些緊張。
我沉吟著:“明天不可以嗎?或者另請高明?”
弄得如此神神秘秘,我懷疑是某位政要或者富豪的側室懷了孩子,不敢明目張膽地去醫院露面。
果然,對方一聲長嘆:“夫人的身份,一旦曝露給媒體,馬上就……沈先生,體諒我一下,我只是聽差走卒,完不成任務,夫人肯定怪罪下來,我這隻鐵飯碗就砸了。千萬請沈先生賞我口飯吃,哪怕僅此一次呢?”
我確定了自己的判斷,皺了皺眉,在記事簿上寫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八個字。對方已經年紀不小了,苦苦哀求,我的心軟了:“好,我去,派車過來吧。”
對方喜出望外,連聲說好:“謝謝沈先生,我馬上讓司機過去,馬上過去!”
放下電話,關伯敲門後進來,手裡竟然託著一隻直徑超過一尺的大甲魚,滿臉得意:“小哥你看,多好的東西,而且是天然甲魚,絕不會是養殖場裡飼料喂出來的東西。我剛剛去市場買了兩隻血氣方剛的紅毛黑腳公雞,熬湯燉骨,正好給你補補。”
關伯是爺爺的朋友,早年曾是江湖上的風頭人物,現在跟我一起住在港島郊外的這座中式小樓裡,成了每日買菜做飯、澆花養鳥的老僕,怡然自得。
那麼大的甲魚,市場上很少見,生長年歲至少超過幾十年,只為口腹之慾就把它宰殺了,似乎不太好,但我不想掃關伯的興,只是笑著點點頭:“好吧,不過我一會兒要出診,銀冠酒店,一個不明來路的孕婦。”
關伯黑白駁雜的劍眉一立:“哦?有問題嗎?”
我笑著反問:“會有什麼問題?不過是覺得這個世界上瞞天過海的事越來越多而已——”
關伯剛剛皺起的眉頭緩緩展開,仰面一笑:“哈哈,我也知道,小小的港島江湖才多大塊水灣啊!有咱們爺倆在一起,誰敢不識好歹地上門來叫板挑釁?好了,我去做菜,今晚看我的手藝——”
他退出去,輕輕替我關上門。
老頭子已經是退出江湖那麼久的人,但胸膛裡的熱血和豪氣仍在,並且練了四十年的鐵砂掌也沒耽擱下,根本沒把如今的所謂“黑社會大哥”放在眼裡。不過我知道,關伯關門閉戶在這個閒院小樓裡靜養,真正接觸到的社會暗流很少,外面的世界,已經不是他想像中那個“為兄弟兩肋插刀”的江湖了。
院子裡又起了風,受全球變暖的大氣候影響,港島的春天越來越短暫,剛換了春裝沒多久,便得著手準備夏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