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直至永遠。
於是幾位心理專家——包括災區所有的心理專家——都在大聲疾呼:做好孩子的心理干預工作,是汶川大地震後中國的一件大事,應該引起各界政府和社會的高度重視!就像一個傷口,如果能在第一時間止血,就不至於惡化。
因此,當我一旦深入到北川中學孩子們的帳篷,一旦深入到帳篷裡的孩子們的內心,便感到孩子們的懼怕與傷痛其實依然存在,大地震的陰魂還深深潛藏在孩子們的內心。比如,有的孩子雖然身體已經離開了北川,但心還埋在廢墟,每當夜幕降臨,或人去樓空,便會想起那一幕,閃回那一幕,於是睡不著覺,失眠,頭暈,甚至噁心;有的孩子失去了父母,由老師來填充,但面對替代的父母,孩子的反應是,不願提起過去,不願提起父母,用外表的堅強,來掩蓋內在的傷痛。當然,有的孩子也很高興,因為從來沒有過這麼多人來關心他,幫助他——不是今天發牛奶,就是明天發可樂,這種對物資從未有過的享受,讓他們無法不高興。但當這種“關心“一旦消失,或者暫時消失,或者得不到完全滿足時,他們又會產生一種失落感,甚至有的還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有的同學沒有安全感,不能聽見聲音,一有響動,就驚嚇。特別是剛住進長虹培訓中心的前幾天,由於距離鐵路很近,一聽見火車隆隆駛過的聲音,全身都在抖;有的同學沒有確定感,一見水龍頭的水流得小了,馬上條件反射,立即跑回去拿個大捅來,接上滿滿一桶放在帳篷裡。別人問他你接那麼多水乾嘛?他說不多接一點,到時地震來了沒水喝咋辦?不少學生告訴我說,現在睡覺不踏實,容易驚醒,甚至失眠,記憶力明顯衰退,許多課文看了N遍,就是記不住;好不容易記了,卻記得不準;有的剛才還背得滾瓜爛熟,轉眼就忘得一乾二淨,像換了個腦袋似的。一個老師還告訴我一件不該發生卻偏偏發生的事情:北川中學一個高三的學生,有一天聽見火車從院外駛過,他以為又是地震了,嚇壞了,竟然從二樓縱身跳了下去!結果,8級汶川大地震沒有損傷他的皮肉,一列火車從旁邊駛過,卻嚇斷了他的一條腿!
是的,地震摧毀了家園,摧毀了生命,傷殘了身體,固然令人悲痛,令人惋惜,但地震對人的心靈和精神的摧殘,卻遠大於對物資和身體的摧殘。近100年來,我們民族經歷的創傷實在太多太重!鴉片戰爭,甲午戰爭,八年抗日戰爭,三年解放戰爭,還有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三年天災人禍以及世人皆知的“*”,都在中國人的心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創傷,一道一道的陰影!過去我們對災難,對悲劇,對傷疤,總是採取迴避或者掩蓋的態度。有了創傷,總是說,忘了算了,忘了過去,放眼未來。然而心理的創傷,說忘就能忘嗎?
毫無疑問,汶川大地震創傷最重的是人,人群中創傷最重的是孩子,而孩子創傷最重的是心靈!因此,重建生活的家園固然重要,但如何為孩子的心靈療傷,如何在廢墟上重建心靈的家園,重構民族精神的大廈,同樣重要,甚至尤為重要!
在災區,我曾聽說,有的學校的廢墟原來是不準備清除的,想留住它,以警示後人。我認為這個創意很好。可不知為什麼,後來又聽說不讓留了,讓推土機給推掉了,讓大剷車給剷平了——乾乾淨淨,不留痕跡。而在我看來,我們應該留住這些廢墟學校,只有留住了這些廢墟學校,才能留住血跡,留住淚水,留住傷痛,留住記憶。甚至我還想建議,災區所有新建的學校,都應該與廢墟學校相依為伴,相鄰而居。唯其如此,方能警醒劫後餘生的人們,以及不曾遭遇劫難的同類。倘若這些廢墟學校能換回全國學校的安全可靠,那在汶川大地震中遇難的2萬多個孩子,死也值了!
令人欣喜的是,我在長虹培訓中心看到了北川中學孩子們臉上的笑!以至於我也情不自禁地跑過去和孩子們湊在一起,一起合影,一起歡笑——這是我在災區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笑。雖然我不能斷言孩子們心理的創傷已經癒合,但從孩子們的笑臉上,至少讓我看到了明天的希望!他們把哭泣變成了歌聲,把痛苦變成了歡樂,把哀嘆變成了笑容。儘管這笑可能是短暫的,但再短暫的笑,總比長時間的哭好。
然而,我不得不惦記的,是孩子們的記憶。人類最珍貴的,是記憶;最可怕的,是遺忘!中華民族不應該是一個患有失憶症的民族。我不希望失憶的病根再繼續遺傳到這些孩子的身上。我祈願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後,當我再見到這些孩子時,他們會調皮地摟著我的脖子說,李鳴生伯伯,我們已經不是當年您在地震棚裡見到的那些孩子啦!
鏡頭19 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