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對方先開口,他的聲音放得很輕,但很清楚。他說,“你醒了。”
楊滿不自覺的要剋制呼吸,但吐納卻越發沉重,牽動著胸口起伏,一波又一波,像是月下的潮汐。他的身體彷彿凍僵了一樣不能動作,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不遠處,那個人放下了手裡的雪茄煙,然後起身,一步一步走來,最後近到床邊。
這一份迫人的壓力,比往常來的更強烈。那是對方自上而下,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楊滿仰起頭來,在這不見五指的暗中,看清楚了這張熟悉的臉。
喬正僧一樣盯著楊滿,看了半天,這才慢悠悠的說,“很好,沒有瘦,看來你過得不錯。”
這話說得楊滿心有愧疚,因為他看得出,喬正僧是真的瘦了。
脫了西服,這一次喬正僧穿了身近似獵裝的便服,體態上掩蓋的很好,但是一張臉卻藏不住。濃眉壓著眼睛,在削瘦的臉上更分明;下巴尖出來,與脖頸處角度清晰,從側面看,輪廓更是分明。
那麼,這個人真的是他麼?楊滿還在恍惚,手伸出來,被喬正僧抓住,緊緊捏了一把。對方掌心的溫度傳來,這才讓讓楊滿確定這並非夢境。因為往日裡他夢到的人,總是蒙著一團冷冷的霧,探手過去,觸及的也是虛無。
但是即便如此,楊滿還是沒有話說,又或者是話太多,不知從何講起。戲臺上或喜或悲的啼笑,那是演給人看的。真實中久別的人,相逢往往無言,情愁只在心頭。
於是還是喬正僧說。他眼睛落到楊滿的肩頭,看到他只著一件單薄的睡衣,就這樣半個身子露在外面坐了半天,便叮嚀他,“快穿衣服,彆著涼了。”
穿衣服的間歇,楊滿回過神來,開始想這件事的玄妙。如果不是做夢,那喬正僧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但此刻的喬正僧卻不肯解釋,他耐心等楊滿整裝。待他穿戴完畢,一手抓過衣架子上掛著的大衣,另一隻手挽著他往門外走。
楊滿滿心的困惑,硬是在門前止住腳步,“要去哪裡?”
喬正僧說,“當然是離開這兒,難道你不想走?”
楊滿還是沒有動身的意思,他手抓在門框上,腳下一步也沒有移。面對喬正僧的質問,他回答說,“我是要走,明天……明天我就能下山了。”
於是喬正僧說,“那現在跟我走,不也一樣?”
楊滿不說話了,事情來得太快,他有點不能反應。照理來說,但凡這個人出現,無論是不是做夢,他都是應該跟著走的。一如六年前,他應該離開秋雁,隻身北上一樣。
第35章
“不能這麼出去……”楊滿警告喬正僧,“外面站著守衛呢。”
喬正僧頗不耐煩,口氣裡還帶了一絲沮喪,“你總是不能信任我,我是這麼莽撞的人麼?”
這有什麼可說的,喬正僧心思縝密,步步為營,楊滿再清楚不過。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做不到無條件的服從和信任,以至於這兩年衝突不斷。有時候楊滿反省自己,認真想要回到最初的狀態,卻總是難以如願。
用喬正僧的話講,無非是翅膀硬了。這話楊滿仔細嚼過,品出些許難言的滋味。如果自己真有什麼硬了的翅膀,他是寧可折掉它或者剪掉它,然後繼續服服帖帖的呆在喬正僧身邊。可惜的是,事情並非那麼簡單,他也尋不出個答案來。
莫非,真是世上無不散之筵席?楊滿很擔憂,他怕就此下去,有朝一日與喬正僧的關係破裂。
沒有血緣的羈絆,又不是相約白頭的夫妻,還有什麼理由能與另一人廝守?他們的僱傭關係是不會天長地久的,喬正僧要辭退他,或者他要請辭的話,兩句話一個轉身,就能落得乾乾淨淨。這真是一個文明又自由的時代。
上海的江南船廠對他著意很久了,楊滿不是不知道,一直沒有動作,應該是顧及到喬正僧的股東身份。但這次連聘書都直接寄了過來,怕是聞風而動,有了喬正僧撤股的訊息了。
喬正僧有心成全自己,楊滿也是清楚得很,但他不要這麼沒頭沒腦的施捨。這其中的道理,簡直沒法細說,一不小心就是個自作多情。
這一盤解不開的局,是走還是留?這個問題,真的在他心裡盤桓已久。
“你走不走?”催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楊滿看到喬正僧立在門前,人黑瘦了,不由分說的架勢絲毫不減。也不知道他費了多少心力才找來這裡,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心頭一軟,隨即應了一聲。
喬正僧輕輕的開門,聽了聽外面的動靜,這才轉身過來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