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菊香其實是個天真幼稚、模樣俊俏的姑娘。她現在是坐在高高的水磨石櫃臺後面,如果她站起來走兩圈,你會發現她的身段非常窈窕,自有天然嫋娜的風韻。上中學時,她最高的理想是將來到文工團裡去,她自信舞蹈、唱歌、表演都拿得下來,會成為一名全能演員。
但中學畢業後,投考藝術院校和本市的歌舞團都沒有被錄取,在家閒呆了一年。後來頂替她媽媽進了郵電局。由於她有一定的文化程度,人也活潑可愛,不久就從裝郵袋、搬郵包的工作調到前臺來當營業員。不過她並不喜歡這種工作。不管是裝郵袋、搬郵包還是收電稿、開發票,她都覺得煩悶枯燥。
在平時,她是個迷人的、嫵媚的姑娘,不但注意梳妝打扮,也很懂得運用自己的一顰一笑博得同志們和鄰居的喜歡,所以人人都說她是個好姑娘。追求她的男青年不少,但她還想再等一兩年才結婚。這樣的年齡,正是女人的黃金時代。
可是,只要她一走進這間C市郵電局的營業大廳,坐在櫃檯後面這把人造革包的椅子上,就像被施了一種什麼魔法似的,模樣即刻變了:不只面若冰霜,並且態度生硬,和這間大廳裡散發的那股特殊氣味完全和諧地融為一體。今天上班,她本來就不痛快。百貨大樓新到了一批外國進口捲髮器:電吹風、電剪夾、電梳子等等全套才賣四十一塊錢。盒子的裝璜很漂亮,印著一個風騷的白種金髮美女,櫃檯的“露布”上寫道:“進貨不多,欲購從速!!!”光那三個大驚歎號就夠刺激人的了。吃早飯時,她跟媽媽商量,要買一套。媽媽大吃一驚,說是從來沒聽過搞“毛毛”的玩意兒要賣幾十塊錢的!她媽媽在五十年代初期參加工作時剪掉辮子,直到如今快六十歲了還是土話說的“二道毛”,從來沒有在頭髮的花樣上翻新過,嘟噥說:“那又不是碧玉簪,又不是金釵,要好幾十塊錢?!”而她的正嚼著油條的爸爸,一個土產雜貨門市部的副主任,忿忿地說:“現在,只有搞投機倒把的人才有那麼多閒錢買那種玩意兒!”
提案在家庭會議上沒有透過,倒惹了一肚子氣。上班來,她又聽旁邊管長途電話的姑娘說,那種電氣捲髮器昨天就賣完了。可見現在有錢的人還是不少。這更使她鬱鬱不樂,自怨自嘆沒能加入文工團。在演出單位,像這種化妝用品都是公家出錢買的。於是,她不自覺地就要在一件什麼事情上發洩一下。憋著氣辦了幾件平常的業務以後,一份這樣的電報稿伸到她面前:R市西大街市文聯眾星散她把電報稿朝水磨石臺面上一摔:
“打電報,不能用隱語和雅語!”
“請問,這怎麼是隱語和雅語呢?嗯?”櫃檯外面的人用嘲諷的語氣質問她。她抬起頭: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白面書生,戴著一副式樣新穎的寬邊眼鏡,穿一件米黃色的風衣。
風衣裡是隱條花呢的西服和雪白的襯衫領子。從他的上身,她可以想象到他下身穿的一定也是筆挺的褲子和三截頭皮鞋。她暗自思忖沒有找對發洩物件,語氣和緩了一些:
“請你把意思寫明白一些。”
“還要怎麼明白呢?這難道還不明白嗎?”白面書生彷彿對她比對打電報還感興趣,風度瀟灑地跟她貌似說理辯論,而實際上是自我介紹起來。他是R市文聯的編輯,來本市參加什麼“詩會”的。這個“詩會”很盛大,全國有名的詩人都薈萃一堂,言下之意他也是位名詩人,R市有些業餘作者也想來見識見識,但今天“詩會”散了,他打電報回去報告那些著名詩人已各奔東西,意思是叫他們不要趕來。
“打電話不是和寫詩一樣,要用最簡潔、最精練的語言麼?”詩人臉上掛著揶揄的微笑。“你難道要我寫上‘著、名、詩、人、已、回、全、國、各、地、你、們、不、要、白、跑、一、趟、了’這麼多字嗎?要不,你替我擬個稿子吧!”詩人一面說,還一面詼諧地掰著手指頭算字數。排在後面的人早就嫌她辦事太慢,趁此發出了一片有傾向性的笑聲。
聽到詩人要她代擬電報稿,又見她張目結舌的樣子,笑得更歡了。
如果是在公園裡,在電影院門口,詩人的風度和外貌她還是很欣賞的。但偏偏他們是在這間營業大廳裡,偏偏她被施加了某種魔法,偏偏她今天非常不愉快,再加上詩人的話引起了人家對她的嘲笑,這樣,詩人的賣弄不但沒有使她動心,反叫她更加惱火。她像被狗惹怒了的小貓,虎虎地說:
“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你重寫一張!”她順手扔出去一張電報紙,“再交一分錢!”
詩人對女性都有細膩的審美能力。他起初對她完全沒有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