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粲自至北府營,初時歸於阮朝麾下,跟隨他數度水戰,少年意氣正盛,衝鋒陷陣從無退縮,又兼他天生神力,一張長御弓可逆風殺敵百丈外,令對岸的荊州將士莫不聞之駭然。如此戰功不怠,又有冷麵熱心的阮朝對他教誨不倦,一月下來斬獲頗豐。在水寨正是風光無限的時候,四月二十二日,郗彥卻將謝粲調回,遣其與鍾曄共掌陸寨,鍾曄為主,謝粲為輔,旗下除三千風雲騎外,另有原郗嶠之部下的兩萬北府悍卒。
北府舊部身經百戰、歷經滄桑,向來唯郗氏嫡脈馬首是瞻,如今謝粲初來乍到,又是僅十五六歲的少年郎,自是無人買賬。謝粲自忖從軍之後功勞甚偉,心中驕傲,雖不至於趾高氣揚,但也自視甚高,然至鍾曄軍中呆了不過兩日,竟受盡冷遇白眼,卻是之前在江州軍及北府水寨中從未遇到的。一時心中怒氣難平,闖入鍾曄帳中,嚷嚷著要調回江州軍營。
鍾曄明白他的心思,撫須而笑,亦不多語,只讓親兵抱來一個碩大木箱,其間放滿竹冊,令謝粲取過閱覽。
謝粲狐疑,拾起竹簡,只看了一卷,便冷汗涔涔。這才知道,九年前北府舊部飽受朝廷忌諱的功高震主之虞是從何而來,原來眼前營中任挑出一位偏將,其戰功赫赫皆可彪炳史冊。自己從軍後這些所謂戰功與之相比,恰如螢火微光爭與日月之明,根本不值一提。
放下書簡,當下心中既是敬慕,又是惶然,只覺自己這個前將軍之位實在得來有愧,更莫提有與鍾曄同掌北府舊部的資格,轉身便要去請辭郗彥,鍾曄卻止住他,道:“前將軍之位為陛下封賜,掌北府兵一職為元帥軍令,不管你是否力不從心,亦或是忐忑愧然之類的說辭,怕都不是推諉的藉口。謝將軍若無更好的理由,還是別白走一趟了,免得還落個違逆聖意、不從軍令的罪名。”
謝粲聞言無奈,只得勉強放平心境,從此謙虛禮待營中任何一人,閒暇時更是不顧侯爺之尊,與眾人一起喝酒、一處吃肉,請教諸將行軍佈陣之法,再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偶爾也會聽老將們說起前事,只寥寥數言,便令他感慨叢生。再有十四年前安風津之戰,眾人不願多提,只對他道當時郗嶠之與蕭璋如何佈署應敵,一字不說當時的戰況,卻也聽得他全身氣血俱要沸騰而出的振奮。
四月二十五日,遲空與醜奴顛簸滿程,終至江夏。蕭少卿與郗彥那日正於蕭璋官邸稟述軍務,晚膳前得雲閣傳信,二人忙趕至采衣樓,只見遲空二人正在用膳食,狼吞虎嚥,吃相甚是不雅。偃風站在一旁,不住說:“慢些吃,還有呢。”
聽聞有人上樓的腳步聲,遲空立即放下碗箸回望,見是蕭少卿與郗彥聯袂而至,忙起身迎上,至蕭少卿面前俯首,低聲道:“師兄。”
蕭少卿打量他一身襤褸衣裳,微微皺眉:“竟如此狼狽,流浪回來的麼?”又瞥一眼一旁仍在專心膳食的醜奴,搖頭笑了笑,“還連累人家女孩兒與你一起受苦?師父沒有給過你雲閣的玉令麼?”
遲空神情窘迫,低著頭不做聲。
偃風上前見過郗彥,說道:“其實沒有玉令也無礙的,郡主已通知各地雲閣一路照看,只不過……尉遲公子大概誤會雲閣劍士要將他們捉回洛都,因此路上都不曾投靠雲閣,途中還莫名打了幾架,各地主事也都無奈。自函谷關起我本一直跟著他們,但過了襄江後卻突然不見他們的行蹤,也是入了江夏城才重新遇到,這才帶他們來采衣樓的。”
蕭少卿聞言再看看遲空,悠然一笑:“許久不見,師弟你愈發精明瞭,能擺脫雲閣眼線的人,天底下還真不多。”
此話意味深長,遲空何嘗聽不出,尷尬不已:“我本不曾多疑,是醜奴……”
“我什麼?”埋頭米飯肉脯間的醜奴終於抬起頭,無辜望向這邊。遲空看她一眼,目光冷淡,嘴上卻不再多說。醜奴至此才看見蕭少卿身旁那襲雲淡風輕的青袍,低呼了一聲,小臉放光,丟下手中的碗,快步跑過來,笑容依舊盈盈然不知哀愁,道:“瀾辰哥哥,終於見到你了!”大起膽子,拉住郗彥的手,垂首輕輕道,“你知不知道,我一路走得好辛苦啊。”
郗彥微微笑道:“平安便好。”不動聲色將手抽出,囑咐偃風,“去找兩套乾淨的衣裳,先帶他們沐浴去罷。”
“是。”
偃風領著二人慾行,醜奴卻望著郗彥依依不捨,再看一眼遠處食案,喃喃:“我還沒吃完……”
郗彥還未言語,一旁遲空驀地冷冷出聲:“餓死鬼投胎麼!”眉目之寒似湧冰流,看也不看醜奴,拂袖轉身,快步離去。
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