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生命是多麼無情,它本能地排斥死亡著的軀體,哪怕這軀體是自己的親骨肉。無論你怎樣愛戀你的親人,為她即將死去悲痛萬分,可是一旦她事實上處於垂死狀態,而你又不準備立刻與她同死,你的生命本能就會促使你撒手讓她離去,在生者和死者之間拉開距離。我無意指責這種十分自然的態度,就象有朝一日當我彌留之際,我也不該指責愛我的人們採取相同的態度一樣。
可是,正因為如此,我的妞妞呵,此時此刻她是多麼孤立無助。醫學——這個世界關於生死問題的權威——已經判定她死,沒有人出來反對這個判決。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都只等待著一件事,便是她的死。她是一個被這個世界遺棄的小小的生命。甚至我也站在這個世界一邊,加入了遺棄她的統一行動。如果說我尚可寬諒自己,唯一的理由是我遲早也要被這個世界遺棄,因此我已經預先接受了懲罰和救贖。我活著是暫時的,我失去我的孩子也是暫時的,歲月之流終將蕩盡我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和悲劇。
四
“還吃,還吃……”妞妞躺在小床上,閉著眼,不停地說。爸爸把咀嚼過的豆沙裹上溶開的安定,一口口塞進她的嘴裡。儘管吞嚥困難,她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確餓了。有時爸爸的動作有些遲疑,她便會著急地抬高聲音喊“還吃”。
“給了。”爸爸流著淚說。
“給了。”她也說,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來,她的胃口從未這麼好。吃完後,她的精神也是多日來從未有過的好,在床上興致勃勃地玩了三個半小時。
“打牌。”她要求。爸爸遞給她一塊麻將牌。“和爸爸打牌,和媽媽打牌。”她說。
音樂在響。她要求:“媽媽唱,爸爸唱。”自報曲名,說:“妞妞唱。”笑著重複一句歌詞:“都愛我。”媽媽聽了,悲哀地望爸爸一眼。
掙扎著站起來,在床上跳,跳了幾下,倒下了,說:“爸爸疼。”
“要報紙。”揮舞報紙,欣賞那響聲。然後撕揉,撕成好幾塊。
第十三章艱難的訣別(3)
“玩抽屜。”抱她到抽屜旁,小手真有勁,把抽屜開開關關,玩了好一會兒。
“鞠躬。”媽媽把她扶起,她邊鞠邊自己報數:“一鞠躬,二鞠躬……”
“要玩具。”把玩具籃給她,她伸手取玩具,一件件取,玩玩扔到一邊,最後揮舞空籃子。
“要兔兔——兔兔掉了——找著了,找著兔兔了。”
“拿音盒。”她握在手裡,用指甲摳盒面,聽摩擦聲,雙手不停地摸索各個稜面,然後舉起來揮動。
“要球。”一手握一個,邊敲擊邊說:“兩個球球。”把小球放進小圓盒,搖呵搖。
“拿小圓板。”這時她有倦意了,握著心愛的小圓板,在爸爸懷裡漸漸入睡。爸爸噙著淚,抱她走了很久很久,回想她臨睡前把所有玩具都玩了一遍,宛如最後的告別……
可是,三小時後,她半醒了,睡意朦朧地說:“拿玩的,聽音樂。”六小時後,完全醒了,又有了玩興和食慾,但身體的不適感覺也漸漸恢復了,開始喊癢喊疼。
一萬三千五百片安定,可以放倒二十七頭大象,二百七十個成人。妞妞得到的卻是許久未有的長達十個小時的安適。
不可能,絕不可能!
他媽的有什麼不可能!你們全都瞎了眼,看不見最明顯的事實:妞妞就是不想走。
妞妞躺在床上,始終閉著眼,不讓人抱,也不讓人碰。她感到渾身乏力。有時候,她自個兒低聲哀哀地哭泣一會兒,但並不呼喚爸爸媽媽,彷彿知道爸爸媽媽已經不能救她。
現在,每次餵食,都在食物裡摻入一些安眠藥,以求減弱病痛的發作。但是,這同時也損害了她的生機。事到如今,還能怎麼樣呢?
這天,剛喂完食,她仍然沒有睜眼,但輕輕喚了聲:“媽媽。”
“媽媽抱抱好嗎?”媽媽問。
“不抱。”
媽媽真想抱呵,兩、三天沒有抱了,老覺得懷裡空空的。媽媽伸手試探,她挺小身子拒絕。
“癢。”她說。
媽媽伸手想給她撓,她用小手撥開。一會兒,她又哀哀地哭了起來。
“妞妞怎麼不舒服,告訴爸爸。”爸爸湊近她耳邊問。
“磕著了。”
“爸爸抱抱好嗎?”
“不抱——啊?”她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