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登沉默了一會兒,說:“是的,那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離開香港的水路並不通往廣州,而是通往地獄。”
香港|淪陷之後資源匱乏,入不敷出,日軍開始將1938年以來逃到香港的廣州人遣返。一部分難民走得是水路,也就是日軍組織的“官方”線路,也有一部分人不相信日軍,選擇從陸路“偷渡”回去。
當時的榮靳之也不知道那條路更安全,為了兩兄弟不至於全部遇難,便與二弟各選了一條路走。
數月之後,二弟歷盡千辛萬苦,以失去一條胳膊為代價透過陸路回到了廣州,而榮靳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再也沒有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宗銘一直沉默,直到此時才沉沉開口:“資料記載,香港|淪陷之前有一百五十萬人口,日佔末期變成六十多萬,減少的八十多萬人裡有近二十多萬是廣州難民,其中絕大部分人都在被遣返的途中神秘消失了。”
“是的。”伊登瞥了一眼自己無法形容的兒媳……女婿……兒婿——算了隨便吧——說道,“榮靳之就是其中之一。”
“你是怎麼知道他被關進了南石頭懲戒所?”李維斯忽然想起自己頻繁夢到的場景,訥訥道,“奇怪了,我好像經常夢到難民被遣返的場景,珠江、大帆船、石牆、太陽旗……為什麼,我為什麼會夢到這些?簡直像親眼見過一樣!”
“因為你確實親眼見過。”伊登嘆了口氣,道,“讓我繼續把這個故事講完吧。”
1942年春,榮家二少爺回到廣州,多方打聽也沒找到兄長的下落,而廣州的局勢一天天吃緊,家裡老的老小的小,缺吃少喝隨時面臨喪命的風險。榮老太爺忍痛決定舉家遷走,萬一長子遭遇不幸,起碼要把他唯一的孩子保下來。
戰火中的家族分外悽慘,也分外團結,榮家二少支援父親帶著母親與大嫂去英國避難,但自己曾經答應過大哥要一起回家,現在榮靳之沒回來,他就不能走。
兄弟情深,榮老太爺拗不過自己的二兒子,只好同意他一個人留下等著大哥,自己帶領一家老小遠渡重洋去英國和三兒子以及女兒會和。
一行人在海上漂了數月,裡盡千辛萬苦終於到達英國,誰知納粹的戰火已經燒到了那裡,英國的局勢也開始惡化,榮氏開辦的工廠和商行陸續倒閉,全家入不敷出。
再這麼下去,不等仗打完整個家族就敗落了,榮老太爺多方計劃,決定去當時相對穩定的美國發展。為了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他和老妻帶走了長媳和小孫子,把一對兒女留在英國,繼續尋找翻身的機會。
自此,整個榮家分成了三支,榮老太爺帶著榮靳之一脈在美國紮根,榮家三少和大小姐在英國從商,而榮家二少則留在國內,經歷了抗戰、內戰、十年浩劫,成了新中國的一份子。
此後的大半個世紀,這三支人馬各自發展,隨著局勢動盪、血緣稀釋而徹底失去了聯絡,留在美國的那一支更是改姓為“reeves”,變成了標準的美國公民。
“所以,我們就是榮靳之一脈的後人,你的曾祖父就是當年榮家大少的獨生子。”伊登說,“關於家族舊事我原本知道的並不多,你曾祖父記事的時候二戰已經結束了,他也只是在榮老太爺口中聽說過一些片段,轉述給我的更是少之又少。”
頓了一下,他的眼神變得凝重,輕聲說:“我真正瞭解這些事,知道我們榮家承受的這些苦難與仇恨,是在和你母親結婚以後。”
伊登在高中時代便認識了李維斯的母親李珍,因為相近的血統,相似的性格,兩個人很快便互相產生了好感。考上同一所大學以後,他們更是立刻墜入愛河,如膠似漆地粘在了一起。
頻繁的約會導致的最直接的後果,就是李珍懷孕了。彼時伊登不過二十一歲,剛剛考上商學院的研究生。
reeves家和李家都保持著一定的中國傳統,既然有了孩子,兩個人又如此相愛,雙方家長順理成章地為他們舉辦了婚禮。蜜月過後,這對新婚小夫妻從學生宿舍搬了出來,租了一個小公寓建立小家,伊登的父親便將兒子從小到大的書籍玩具統統打包給他寄了過去。
說到這裡伊登忽然打住了,低眉斂目,似乎陷在了某種深刻的回憶裡。
宗銘等了片刻,開啟一罐咖啡遞過去。伊登彷彿被他驚醒了了,抬眼說了一聲“謝謝”,繼續道:“我在收拾父親寄給我的東西時,發現了一個小木箱。箱子裡裝著一捆用油紙包裹的手札,我怕是什麼重要檔案,便打電話問父親要不要寄回去,結果他說那是爺爺生前留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