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長不好,水稻畝產只有兩三百斤。爸爸聰明,又勤快,我家自留地裡的辣椒、茄子、豆角,都比別人家的結得多,這卻給爸爸惹來了麻煩,有人說他幹資本主義起勁,幹社會主義沒勁。好吧,又上臺挨批鬥。
別人奈不何的是爸爸的才智。當時全生產隊找不出一個會算賬的人,沒辦法,只好讓我爸爸當了會計。可是,當會計是個輕鬆活,人又顯得貴氣,有人硬是不舒服。於是爸爸當會計那些年,不知被人查了多少次賬,雖說從來沒有查出我爸爸有任何貪汙問題,可是按照他們的邏輯,右派分子肯定很壞,沒有經濟問題是不可能的,所以,過不了多久又會來查賬。既然查賬,我爸爸就得陪著,用不著下田幹活。有回他們猛然間發現,社員們正在田裡流汗,而我爸爸卻呆在家裡打算盤。他們似乎覺得上了當,又不想查下去了。只是他們怎麼也不相信,一個右派分子會那麼幹淨。
記不得從哪年開始,爸爸成了養蜂人,放養著大隊的幾十箱蜜蜂。養蜂要技術,大隊沒有別的人幹得了,不然,這種美差輪不到爸爸頭上。有人眼紅爸爸,想搶了他的差事,無奈他們拿著蜇人的蜜蜂沒辦法。其實,爸爸也從來沒養過蜂,可他一學就會,別人只好心裡恨恨的。
放蜂得趕花期,爸爸一年總有好幾個月在四川、貴州那邊轉,像個遊牧人。我長大以後才知道,讓爸爸養蜂,是媽媽的主意。爸爸儘量少呆在家裡,可以躲掉許多風雨。我那時還小,哪能體諒大人們的苦難�每次爸爸要出遠門了,我反而格外高興,心想用不著天天看他的黑臉了。
爸爸不在家的日子,媽媽總是把他掛在嘴邊。吃飯了,媽媽端上碗,總忍不住會說,您爸爸這會兒吃飯了嗎?下雨了,媽媽會望著天,自言自語道,您爸爸那裡晴天還是雨天?那時媽媽最喜歡聽廣播裡的天氣預報,她每天都在注意四川或者貴州的天氣。因為媽媽的唸叨,我感覺爸爸好像從來就沒有出遠門,似乎他就在不遠的地裡幹活,馬上就會回家來。媽媽天天說著爸爸,我也會想念起爸爸來。哪天聽說爸爸要回來了,我又特別高興了。
我上高中時,有天一位同學悄悄告訴我,說是右派分子馬上要平反了。因為他的外祖父也是右派分子,而他姨父在北京工作,早先一步聽到了訊息。我當時在學校寄宿,連忙偷偷寫了封信,託低年級的同學帶回家去。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給爸爸寫信,好像說了些苦日子總算熬到頭了之類的話。
週末我回家,遠遠的就見爸爸依門而立,望著我微笑。等我走到爸爸身邊,他也沒對我多說,只是摸著我的頭頂,滿面笑容。
從那以後,爸爸給我的印象不再是那張黑臉。爸爸很快恢復了工作。可是,爸爸也很快老了,畢竟他白白地耗費了二十一年的生命!
不久前,一位朋友見了我爸爸,很是驚訝,說他老人家那雙耳朵,大得出奇,就像如來佛,平生只在南嶽見過。爸爸聽說自己有佛緣,爽朗大笑起來。
媽 媽
我記不得那是什麼季節,炎熱還是寒冷。其實那年月,今天同昨天一樣,明天同今天一樣,過一天同過一年沒什麼區別。那天,媽媽扛了一條高高的長凳,帶著我們兄弟姐妹五個去大隊部開會。大隊部就是王家宗祠,有戲臺、看臺和天井。媽媽把凳子擺在天井最前面,我們孃兒幾個並排坐著,很顯眼。一會兒,二十幾個男男女女低著頭,被人吆喝著,從祠堂外面進來,站在我們面前。我一眼就看見了我的爸爸,頭埋得很低,雙手筆直地垂著。我怯生生地望望媽媽,卻見媽媽並不看爸爸,似乎漠然地昂著頭,望著戲臺。戲臺是大會的主席臺,好些人在上面來來回回跑,忙得不可開交。
戲臺上面的人來回跑得差不多了,就見幾個人在臺後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整個祠堂立即鴉雀無聲。突然,有人走到臺前,厲聲叫道:把右派分子帶上臺來!只見臺下兩個男子衝向我爸爸,抓住我爸爸的雙手,往後使勁兒一扭。我爸爸的頭被壓得更低了,腰彎成了蝦米。兩個男子扭著我爸爸,飛快地往戲臺上推。木板樓梯很陡,我很擔心爸爸的腳沒那麼快,會被折斷。轉眼間,爸爸就被揪到了戲臺中間站著。人未站穩,爸爸又被他們踢了一腳,應聲跪在地上。這時又有人飛跑著遞了棕繩子來,爸爸便被五花大綁起來。這邊兩個人在忙著捆綁我爸爸,另一個人就在一旁高呼打倒右派分子。臺下的人便齊聲響應。媽媽也同人們一道振臂高呼。我們兄妹幾個也舉手高呼口號,這是媽媽早就交待過的。我後來一直記得,捆綁我爸爸的是一根新棕繩,僵硬而粗糙,能將手腕捆出深深的血痕。批鬥會正式開始。有人拿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