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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部分

“你得想開一點呀,這不也是運動嗎,你經過的運動還少嗎?總會過去的。你沒見土改嗎,當時也鬧得很兇,我不是也過來了嗎?”

孫犁承認她是樂天派。抗戰時,有一天敵人進了村,全村人都跑了。她正坐月子,走不了。一個日本兵進了她的屋,她橫下了心,死死盯著他,日本兵竟轉身走了。事後,她笑著對孫犁說:

“日本人很講衛生吧,他大概是聞不了我那屋裡的氣味吧!”

她也經歷了土改。孫家是富農,老區的土改,開始時搞得很左。當時拆房、牽牛,她都滿不在乎,出來進去時還對拆房的人說:“你慢些扔磚呀,等我過去,可別砸著我。”到搬她的嫁妝時,這才哭起來。孫犁說:“那時,雖然做得也有些過分,但確是一場革命。我在外面工作,雖然也受一點影響,究竟還是革命幹部呀。”“現在,你就不是革命幹部了嗎?”這本來不是個問題,這位純樸的農村婦女,卻直直地望著丈夫,問得那麼認真。顯然,這並非不信任丈夫,而是對那場“革命”產生了懷疑。孫犁當然也瞭解妻子,他就順著她的思路回答下去:“我看很玄了,我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這回好像是要算總帳,目標就是老幹部和有文化的人。他們把我們看成是最危險的敵人了。走到哪裡,都有人在跟蹤我,監視我。你們在家裡說話,也要小心,我怕有人也在監視你們。地下室可能有人在偷聽。”

“你不要疑神疑鬼吧,哪能有那種事呢?”這回她卻不信丈夫說的話了,而且有些怪他多疑。

“你快去睡覺吧。”孫犁也不願再談下去,只說:“你看著吧,他們要把老幹部全部逼瘋、逼死!這個地方的人,不是咱老家的農民,這地方是個碼頭,什麼樣的人都有的,什麼事也幹得出來。”

妻子眨眨眼,似乎有所領悟;但終於還是不懂,只好嘆口氣,到裡屋睡覺去了。

事實給她上了課。隨著抄家——她記得,她的家前前後後抄了六次——隨著周圍的人對她的歧視,隨著她出門買糧、買菜受到的打擊,隨著丈夫處境的日益惡化,加以不斷聽說有人自殺,她終於覺得有些不對頭了。

災難還在進一步發展。一天下午,孫犁正在機關大樓掃地,來了一個人,通知他幾天內搬家。他回到家來,才知道是勒令馬上搬家,一名造反者監臨,多名“牛鬼蛇神”“幫忙”,家裡早已亂作一團,晚飯都沒吃。本來就夠逼命的了,妻子又出了件岔子:她怕再抄家,把一些日用錢藏在破爛堆裡,小女兒不知道,全給倒出去了,好不容易才找回來。

他們在多倫道這座大院已經住了十幾年了,現在要搬到佟樓一間小南房裡。三間屋子裡的東西,胡亂搬些傢俱、衣物,裝滿一卡車,晚上十一點才到了那裡。進了房子,有人正在和西鄰的隔山牆上,鑿開一個大洞。而且,沒有等他們把東西安置一下,就把屋裡唯一的小燈泡摘走了。他們來得急惶惶的,沒有帶燈泡來。

妻子傷心了,湊在孫犁耳邊問:“人家為什麼要在牆上鑿個洞呢?”

“那是要監視我,不然,你還不相信呢。”他說。

這回她相信了,至少在今天夜裡,她知道自己已完全落入黑暗裡,除了那個陰森森的洞,露出一點幽幽的光——只是連這點光,也更證明著她確確實實是生活在黑暗裡。

一卡車的家當,小屋裡擺不下的,全堆在院裡,任人偷竊踐踏。她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她的心緊緊地收縮著,就是在白天,眼前也難免陣陣發黑。

沒有等她看見光明,甚至也沒有看見丈夫的“解放”,她就永遠地合上了眼睛。

老實說,對於妻子的去世,孫犁精神上有所準備。即使這樣,他的悲痛仍是難言的,雖然他當時沒有流下一滴眼淚。請兩個老朋友幫忙,草草辦了喪事。四十年的恩愛夫妻,一朝成為隔世之別,他感到了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孤獨。尤其在靜下來的時候,如煙往事,就像過電影似的,就像一記記有形的鞭子似的,在他眼前晃動著,在他的心上抽打著。許多令人留戀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許多幸福的時光,竟是當它們失去時才知道懷念它、珍惜它。儘管在當時的劫難中,他說自己已經“心如木石”,但是,當受到這一失去親人的打擊後,那顆心又被重新“啟用”,又能感覺到過去和當前的一切人間的炎涼了。

確切些說,他的悲傷,不是一次閃電的襲擊,而是一種持續而深沉的哀痛。

在妻子故去五年之後,即1975年4月14日,他在一則“書衣文錄”上寫著:“憶明日為亡妻忌日,泉壤永隔,已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