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了起來,臨上車,大義悄聲對他說的話。他不必再問。他知道,此時此刻,在他的東面,渭北旱塬的黃土墚上,一個縣城的東校場裡,正宣判著一個女子的死刑。兩條大漢背對大校場黑黑壓壓的人群,將一個孤立無援的女子,拖向她生命的盡頭,槍決
張工程師記得那女子的模樣,曉得她是一個活潑嫵媚、善良樸實的人。歪雞他們沒走之前,縣法院便向鄢崮村下了通知。即走,也是大義的意思,只怕歪雞太傷悲了。武成老漢帶著婆娘去縣監獄,最後看望一眼黑女。只見女兒頭髮被剃光了,模樣怪怪的,已不再像是他們的那黑女了。據說這是為了射擊的準確。女兒面上很平靜,老人卻痛哭不止。女兒說:〃甭為黑女哭了,黑女活著給你們丟人,死了還給你們丟人。你們哭她做什麼?甭哭了!〃
歪雞和張工程師等人在蘭州火車站下車。走在大街上,只見大街的牆面都被〃悲痛〃〃悼念〃之類的白紙黑字覆蓋了。許多人表情悲痛,眼含淚光。高音喇叭裡播送著哀樂,然後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去世的訊息。張工程師這時再也忍不住了,扶著一棵樹,歪著頭哭了起來。
大夥們一傢伙都驚呆了。儘管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這是真的。接下來,一群本來便有無限傷感的漢子,也不管因誰為誰,稀裡糊塗,只跟著張工程師一氣悲號。他們也許隱隱約約地猜謀著,毛主席的逝世,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在這樣的日頭底下,他們再不必壓抑自己的感情,再不必掩飾真實的自己,終於可以痛痛徹徹地放聲大哭,讓深心裡種種無名的悲痛和哀怨,都一股腦兒地奔洩出來。
此時,西北高原鮮亮鮮亮的陽光靜悄悄地告訴他們,一個嶄新的時期終於來了。
黑女死後百日。這天晨起,武成老漢帶著婆娘,爬到了林場的山坡上。
在黑女的墳頭,他們立住,放了她愛吃的油炸吃貨和時鮮果子,默默地祈禱她冥中得福。清風吹動著墳頭零落的冥錢和紙花。二位老人也不再難過,把這隻看做是凡常的程式罷了。這時,忽然聽得遠處有人吼叫。老漢手搭眉稜望去,卻見瘋子江河坐在罩著晨暉的山峁上,朝著他這面扯著破鑼嗓子,瘋瘋勢勢、悲悲悽悽地大唱:
叫一聲,叫一聲我的�人兒啊,
我看不見,親不上的妹子!
你的臉蛋像雨中花,雨中花好看著哩,
在村頭的土牆下,你嘻嘻地笑了!
叫一聲,叫一聲我的�人兒啊,
我攆不上,看不見的妹子!
你的腰身像風擺柳,風擺柳好看著哩,
在河邊的小道上,你快快地走了!
叫一聲,叫一聲我的�人兒啊,
我看不見,親不上的妹子!
在村頭的土牆下,不見你的紅臉蛋哩,
我眼都盼瞎了,你嘻嘻地笑了!
叫一聲,叫一聲我的�人兒啊,
我攆不上,看不見的妹子!
在河邊的小道上,沒了你的黑眼睛哩,
我心都疼碎了,你快快地走了!
武成老漢聽著聽著,眼淚流了出來,心裡很不舒坦。他不顧老身不便,爬上埝頭,遠遠地揮著手,趕他走開,大聲罵他道:〃滾遠些,把你賊媽日了的,你胡唱些啥嘛!把你賊媽日了的〃罵了一通之後,轉過身,對婆娘說:〃這世道,瞎得很哩!〃
一九九七年春寫成於北京黃村柏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