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的。這樣,以前我以為對的,變成了不對。我幼年入私塾,第一天就先給孔聖人的木牌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後來,每天上學下學都要向那牌位作揖。到了“五四”,孔聖人的地位大為動搖。既可以否定孔聖人,那麼還有什麼不可否定的呢?他是大成至聖先師啊!這一下子就打亂了二千年來的老規矩。這可真不簡單!我還是我,可是我的心靈變了,變得敢於懷疑孔聖人了!這還了得!假若沒有這一招,不管我怎麼愛好文藝,我也不會想到跟才子佳人、鴛鴦蝴蝶有所不同的題材,也不敢對老人老事有任何批判。“五四”運動送給了我一雙新眼睛。
其次是:“五四”運動是反抗帝國主義的。自從我在小學讀書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國恥。可是,直到“五四”,我才知道一些國恥是怎麼來的,而且知道了應該反抗和反抗什麼。以前,我常常聽說“中國不亡,是無天理”這類的洩氣話,而且覺得不足為怪。看到了“五四”運動,我才懂得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運動使我看見了愛國主義的具體表現,明白了一些救亡圖存的初步辦法。反封建使我體會到人的尊嚴,人不該作禮教的奴隸;反帝國主義使我感到中國人的尊嚴,中國人不該再作洋奴。這兩種認識就是我後來寫作的基本思想與情感。雖然我寫的並不深刻,可是若沒有“五四”運動給了我這點基本東西,我便什麼也寫不出了。這點基本東西迫使我非寫不可,也就是非把封建社會和帝國主義所給我的苦汁子吐出來不可!這就是我的靈感,一個獻身文藝寫作的靈感。
最後,“五四”運動也是個文藝運動。白話已成為文學的工具。這就打斷了文人腕上的鎖銬——文言。不過,只運用白話並不能解決問題。沒有新思想,新感情,用白話也可以寫出非常陳腐的東西。新的心靈得到新的表現工具,才能產生內容與形式一致新穎的作品。“五四”給了我一個新的心靈,也給了我一個新的文學語言。到了“五四”運動時期,白話文學興起,我不由得狂喜。假若那時候,凡能寫幾個字的都想一躍而成為文學家,我就也是一個。我開始偷偷的寫小說。我並沒想去投稿,也沒投過稿。可是,用白話寫,而且字句中間要放上新的標點符號,那是多麼痛快有趣的事啊!再有一百個吳梅村,也攔不住我去試寫新東西!這文字解放(以白話代文言)的狂悅,在當時,使我與千千萬萬的青年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消耗了多少紙筆!
這種狂悅可並不一定使人搞清楚思想,反之,它倒許令人迷惘,傷感,沉醉在一種什麼地方都是詩,而又不易捉摸到明朗的詩句的境界。我就是那樣。我想象著月色可能是藍的,石頭是有感覺的,而又沒有膽子把藍月與活石寫出來。新詩既不能得心應手,有時候我就在深夜朗讀《離騷》。
感謝“五四”,它叫我變成了作家,雖然不是怎麼了不起的作家。
第二節 小型的復活
“二十三,羅成關。”
二十三歲那一年的確是我的一關,幾乎沒有闖過去。
從生理上,心理上,和什麼什麼理上看,這句俗語確是個值得注意的警告。據一位學病理學的朋友告訴我:從十八到二十五歲這一段,最應當注意抵抗肺癆。事實上,不少人在二十三歲左右正忙著大學畢業考試,同時眼睛溜著畢業即失業那個鬼影兒;兩氣夾攻,身體上精神上都難悠悠自得,肺病自不會不乘虛而入。
放下大學生不提,一般的來說,過了二十一歲,自然要開始收起小孩子氣而想變成個大人了;有好些二十二三歲的小夥子留下小鬍子玩玩,過一兩星期再剃了去,即是一證。在這期間,事情得意呢,便免不得要嚐嚐一向認為是禁果的那些玩藝兒;既不再自居為小孩子,就該老聲老氣的幹些老人們所玩的風流事兒了。錢是自己掙的,不花出去豈不心中鬧得慌。吃煙喝酒,與穿上綢子褲褂,還都是小事;嫖嫖賭賭,才真夠得上大人味兒。要是事情不得意呢,抑鬱牢騷,此其時也,亦能損及健康。老實一點的人兒,即使事情得意,而又不肯瞎鬧,也總會想到找個女郎,過過戀愛生活,雖然老實,到底年輕沉不住氣,遇上以戀愛為遊戲的女子,結婚是一堆痛苦,失戀便許自殺。反之,天下有欠太平,顧不及來想自己,殺身成仁不甘落後,戰場上的血多是這般人身上的。
可惜沒有一套統計表來幫忙,我只好說就我個人的觀察,這個“羅成關論”是可以立得住的。就近取譬,我至少可以抬出自己作證,雖說不上什麼“科學的”,但到底也不失“有這麼一回”的價值。
二十三歲那年,我自己的事情,以報酬來講,不算十分的壞。每月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