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9部分

一件痛快事!在這樣的日子,連一句漂亮的話也寫不出!為什麼我們沒有偉大的作品哪?哼,誰知道!

二、舊詩與貧血

霧季又到,回教協會邀我和宋之的先生合寫以回教為主題的話劇。我們就寫了《國家至上》。這劇本,在重慶,成都,昆明,大理,香港,桂林,蘭州,恩施,都上演過。它是抗戰文藝中一個成功的作品。因寫這劇本,我結識了許多回教的朋友。有朋友,就不怕窮。我窮,我的生活不安定,可是我並不寂寞。

二十九年冬,因趕寫《面子問題》劇本,我開始患頭暈。生活苦了,營養不足,又加上愛喝兩懷酒,遂患貧血。貧血遇上努力工作,就害頭暈——一低頭就天旋地轉,只好靜臥。這個病,至今還沒好,每年必犯一兩次。病一到,即須臥倒,工作完全停頓!著急,但毫無辦法。有人說,我的作品沒有戰前的那樣好了。我不否認。想想看,抗戰中,我是到處流浪,沒有一定的住處,沒有適當的飯食,而且時時有暈倒的危險,我怎能寫出字字珠璣的東西來呢?

在過去的二年裡①,有兩樁事彷彿已在我的生活中佔據了地位:一樁是夏天必作幾首舊詩,另一樁是冬天必患頭暈。

……………………

① 指1941年至1942年。

對於舊詩,我並沒有下過多少工夫,所以非到極閒在的時節,決不動它。所謂“極閒在”者,是把遊山玩水的時候也除外,因為在山水之間遊耍,腿腳要動,眼睛要看,心中要欣賞,雖然沒有冗屑纏繞,到底不像北窗高臥那樣連夢也懶得作。況且,名山大川與古蹟名勝,已經被古人諛贊過不知多少次,添上自己一首半首不甚像樣子的詩,只是獻醜而已,大可以不必多此一舉。趕到心中真有所感而詩興大發了,我也是去謅幾行白話詩,即使不能道前人之所未道,到底在形式上言語上還可以不落舊套,寫在紙上或野店的泥壁上多少另有點味道。這樣的連在山水之間都不大作舊詩,手與心便無法不越來越鈍澀,漸漸的彷彿把平仄也分不清楚了似的。

可是,在過去的二年中,我似乎添了個“舊詩季節”。這是在夏天。兩年來,身體總是時常出毛病,不知哪時就拋了錨;所以一入夏便到鄉間去住,以避城市的忙亂,庶幾可以養心。四川的鄉間,不像北方的村莊那樣二三百戶住在一處,而只是三五人家,連個賣酒的小鋪也找不到。要去趕場,才能買到花生米,而場之所在往往是十里以外。要看朋友,也往往須走十里八里。農家男女都有他們自己的工作與生活,可是外人插不進手去:看他們插秧,放牛,拔草,種菜,說笑,只是“看”著而已。有時候,從朝至夕沒地方去說一句話!按說,在這個環境下,就應當埋頭寫作,足不出戶了。但是不行。我是來養心,不是來拚命。即使天天要幹活,也必須有個一定的限制,一天只寫,比如說,一千字;不敢貪多。這樣,寫完了這一千字或五百字,便心無一事,只等日落就寢。到晚間,連個鬼也看不見。在這時節,我的確是“極”閒在了。

人是奇怪的東西,太忙了不好,太閒了也不好。當我完全無事作的時候,身體雖然閒在,腦子卻不能像石頭那樣安靜。眼前的山水竹樹與草舍茅亭都好像逼著我說些什麼;在我還沒有任何具體的表示的時候,我的口中已然哼哼起來。哼的不是歌曲或文章,而是一種有腔無字的詩。我不能停止在這裡,哼著哼著便不由的去想些詞字,把那空的腔調填補起來;結果,便成了詩,舊詩。去夏我作了十幾首,有相當好的,也有完全要不得的①。今年夏天,又作了十幾首,差不多沒有一首像樣兒的。我只是那麼哼,哼出字來便寫在紙上,並不擰著眉毛去推敲,因為這本是一時的興之所至,夠自己哼哼著玩的使己滿意,故無須死下工夫也。茲將村居四首寫錄出來,並無“此為樣本”的意思,不過是多少也算生活上的一點微痕而已:

茅屋風來夏似秋,日長竹影引清幽。

山前林木層層隱,雨後溪溝處處流。

偶得新詩書細字,每賒村酒潤閒秋;

中年喜靜非全懶,坐待鵑聲午夜收。

半老無官誠快事,文章為命酒為魂。

深情每視花長好,淺醉唯知詩至尊!

送雨風來吟柳岸,借書人去掩柴門。

莊生蝴蝶原遊戲,茅屋孤燈照夢痕。

中年無望返青春,且作江湖流浪人;

貧未虧心眉不鎖,錢多買酒友相親。

文驚俗子千銖貴,詩寫幽情半日新,

若許太平魚米賤,乾坤為宅置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