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前,慧敏不知多少次夢見過紫禁城,夢到自己指點六宮的威儀。在她心裡,原以為紫禁城貴為皇宮,不知道要富麗堂皇到什麼地步,一定有看不盡的華彩,就跟瑤池仙境一般。然而進了宮,卻也不過是些大房子大院子,難道還大得過蒙古草原去?便是那些傢俱陳設,也多半笨重拙大,不是紅木便是紫檀,與蒙古王府裡沒太大分別,遠沒有長安街熱鬧有趣。只有太監是自己從來沒見過的,先還覺得稀奇,可是很快就發現這是最沒道理的一種人,不男不女,鬼鬼祟祟,光是看看已經讓人倒盡胃口。最可氣的當然還是皇上,他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當成皇后,當成天下間最美麗最尊貴的慧敏格格來看待,而是不理不睬,冷冷淡淡,好像自己只是宮中芸芸女眷之一,並無特別出眾之處。這不是睜眼瞎子是什麼?只有皇太后娘娘是真心疼愛自己的,是自己的親姑姑,是科爾沁草原上飛來的鳳凰,和自己同聲同氣,同血同宗的。可是,她是那麼忙碌,明明皇上已經親政了,可是朝廷政權還有一半是實際掌握在太后手中的,洪承疇、索尼、湯若望這些個人三天兩頭地往慈寧宮跑,說是同太后議政。議什麼政?政務不是皇上的責任嗎?太后既然『插』手接管了一半,那皇上在幹什麼?為什麼他也天天忙得見首不見尾?還在大婚議政,對於頒詔之事不過例行文章地輕描淡寫了一筆便算數,就好像朝堂上每天都有新皇后坐殿,每天都有新封號要頒詔天下似的。而最煞風景的自然還是皇上,在朝上板著一張臉還可說是天子之威,做什麼回到宮裡也是這樣垂頭喪氣長吁短嘆的,連正眼兒也不瞧自己?簡直白白浪費了這麼多帶進宮來的好衣裳好頭面,浪費了今兒個為著頒詔禮而精心妝扮的這副花容月貌。慧敏在妝扮上是下過苦功夫的,也是既有天資又有家資的,可以一年三百六十天,髮型服飾天天都不重樣兒。首飾盒子開啟,簪、釵、梳、篦,珥、鐺、釧、環,不計其數,僅止清宮裡不常見的冠梳,就有"飛鸞走鳳"、"七寶珠翠"、"花朵冠梳"等幾十種,都不知有沒有機會戴。而子衿和子佩兩個,訓練有素,各有專長:子佩專管脂粉頭油,會梳十幾種髮式,再加上絹花釵環搭配著,又能變換成幾十種花樣;子衿則專管四季衣裳,又擅刺繡,格格貼身的衣物都是她親手繡制,最能體貼主子心思。三個人黎明即起,為著這一日的盛典櫛沐梳洗,將慧敏打扮得如一朵盛開的牡丹花般,鉚足了勁要令朝堂上下的人為之驚豔。不料入了朝,上自順治,下至群臣,竟然都對皇后的天人之姿視若無睹,照例進表稱賀後便把她當透明,只管議政去,什麼南明,什麼舟山,什麼魯王妃自盡,什麼吳三桂進京,可不把人絮煩死?其實這也難怪,慧敏今年不過十三歲,縱然生得嬌美些,也還是個小女孩,只是臉蛋兒精緻,身材卻是談不上,更無風韻可言。這些文武大臣府裡都是妻妾成群、脂羅成陣的,漂亮女人不知見了多少,如今入了關,正是對江南佳麗垂涎三尺的時候,又怎麼會對一個十三歲的蒙古小姑娘傾心?況且她是皇后,高高在上,大臣們眼觀鼻,鼻觀心,總沒敢正眼兒看她,自然也無法驚豔。可是慧敏卻著實地失落了,身處人群卻無人喝彩的孤獨是比陷落深宮獨守空閨的寂寞還更加悲哀的。而她的天『性』是驕縱任『性』的,有什麼怒氣一定要發洩出來。順治的失落感只能用唉聲嘆氣來表達,慧敏的失落卻是雷霆萬鈞的,她一回到位育宮的第一件事就是隨手拿起一隻羊脂玉瓶用力砸碎,然後怒視著順治等他發問。順治不得不問:"你這是幹什麼?"慧敏倨傲地揚著頭不答。她等著他來問第二遍第三遍,求她哄她跟她說溫婉的話,就像洞房花燭夜那樣,然後她就會原諒了他,跟他分享自己的心事和快樂,跟他說長安街上的趣事,並且趁機要求他陪自己微服出宮,一起手拉手地逛長安街去。一想到和福臨一起拉著手在長安街上徜徉,慧敏激動地幾乎要發起抖來,也正如洞房花燭夜那樣。那天晚上,她這樣子輕輕地發著抖,好比花枝微顫,而他,輕輕地揭去她的蓋頭,在她耳邊說著溫暖的話語,替她解開衣衫,一層一層地解開,一層一層地除去,溫柔地待她……慧敏幾乎要為自己的回憶和想象感動得流淚了。然而她遲遲等不到福臨的第二次發問,不禁疑『惑』地睜開眼來,卻發現不知何時,順治已經走掉了——他竟然、竟然在自己大發脾氣的時候不哄不問,顧自走掉了!慧敏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卻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憤怒、因為羞辱、因為仇恨——入宮前在行館裡被冷落半年的舊恨,還有入宮後繼續被置之不理的新仇交織在一起,讓她不管不顧地隨手再抓起一隻青花瓷瓶用力擲向門外,擲向順治去之未遠的背影,痛罵著:"你走,就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