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聞此,頓如醍醐灌頂,只覺從這一番談話中所悟到的道理比自己往日讀書三年更多,喜得撫掌說道:"我曾經看過一幅對聯:"小住為佳,且吃了趙州茶去;曰歸可緩,試同歌陌上花來。"說的,就是這典故這道理了。若說拿得起,有什麼比吃茶更重要?要論放得下,又有什麼比歌樂更輕鬆?只可惜,我們這裡只有"趙州茶",沒有"陌上花",也就美中不足。"侍茶宮女忍不住又『插』嘴道:"誰說沒有"陌上花"?皇上只知雨花閣的茶好,竟不知雨花閣的曲子更好麼?"長平嗔道:"阿琴多嘴。"那被喚作阿琴的宮女笑著吐吐舌頭,做個鬼臉。逗得建寧更加拍手大笑起來。福臨道:"原來你叫阿琴,倒不知其餘幾位叫什麼?"阿琴看了公主一眼,見她並無怒『色』,便做主替答道:"我們原先一起侍候公主的姐妹共有二十幾位,都是取的樂器名兒,如今留在雨花閣的只剩下四個了,分別叫琴、瑟、箏、笛。我年紀最大,叫阿琴。剛才給你們開門的叫阿笛,管守夜看園子,掃院鋤草都是她;阿瑟單管侍候小公主,阿箏負責雨花閣裡的灑掃縫補,我管茶飯起居,喏,最常做的事就是——吃茶去!"福臨聽她說得有趣,不禁又笑起來,他尋常在宮裡所見的這些女子,上自太后,下到宮女,都是謹慎有禮,不苟言笑的。太后娘娘不必說,自然是整天板起臉來教訓為君之道,便是那些宮女雖然順從謙卑,卻也太過小心翼翼,見了面不是跪就是拜的,乏味得很。然而這雨花閣裡,其樂融融,談笑風生,不僅大明公主風趣幽默,便是這些個面貌平常的宮女,也都活潑潑嘻笑自若,熟不拘禮,令人如沐春風。不禁讚道:"單是聽到這些名字,已經可想而知公主必是琴藝精通了……"說到一半,卻又咽住,看了長平的斷臂一眼,眼『露』悲憫之情。長平卻毫不介意,微笑說:"彈琴鼓瑟如今是不成了,但是我倒新學了一樣樂器,皇上和格格若是不嫌粗鄙,或可一聽。"福臨大喜,自是連聲說好,正襟危坐,做洗耳恭聽狀。阿琴早用托盤端了一件東西過來,福臨看去,卻是小孩巴掌大的一個橢圓球體,上尖下圓,表面漆著斑斕五彩,材質不知是金是木,看上去倒更像黃泥,表面上捅出幾個小孔,十分樸拙,竟是生平未見,不知是什麼樂器。長平輕輕撫『摸』著那空心泥球,眼中流『露』出無限深情,款款地說:"這叫做壎,為陝西所特有,我因其韻味獨特,而且一手可以掌握,特意下功夫學會了它。通常的壎有七孔、九孔、和十一孔之分,這一隻是特別製作的,只有四孔,如今已經是我惟一可以擺弄的樂器了。"建寧注意到長平公主的臉上泛起微微紅暈,好像對那隻叫作壎的土器珍惜之至,她的手指在那個壎的表面滑來滑去,有著形容不出的纏綿悱惻。半晌,方輕輕拈起,將壎嘴湊在唇邊,手指輪換著捏住氣孔,幽幽咽咽,吹將起來。福臨和建寧只聽得細細一道曲聲吹出,悠揚嗚咽,入心入肺,彷彿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牽扯著人的心不住地向那天邊處牽去,越牽越遠,越牽越遠,竟是山長水闊,天高地遠,由不得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分明只是小小一隻土器,竟暗藏金石之聲,兵氣縱橫,彷彿有千軍萬馬似的。正得意處,那曲聲卻忽然一頓,如泉遇巨石,兵行險招,曲折跌『蕩』,漸細漸沉,似斷似續,終至不聞。長平收了壎說道:"這是《垓下曲》,講的是楚霸王四面楚歌的故事。譜子早已失傳,後人憑記憶拾得一鱗半爪,我也只聽別人吹奏過幾次,憑記憶重新譜曲,只怕與原來的神韻已經相去甚遠了。"《垓下曲》?建寧驀然想起哥哥剛才給她講過的《漱玉詞》,若有所悟,難得遇上她能聽懂的典故,忙說:"我知道了,就是"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故事。"長平讚道:"公主小小年紀,竟有這般知識,真正冰雪聰明,不愧是一代明珠。"建寧聞得誇獎,滿心歡喜,她從三歲起便沒了父母,見到這長平公主的音容笑貌,頓生親近之意,竟在心中隱隱地將她視作了自己的母親,脫口而出:"大明公主,我以後可不可以常來看你,可不可以叫你姑姑?""姑姑?"長平一愣,面有難『色』,說道,"我可沒有這個福份,且也沒有這個禮,你叫我姐姐就好了。"建寧搖頭說:"我看見過你的女兒,比我小不了幾歲,我怎麼好叫你姐姐呢?要不這樣吧,我聽到皇帝哥哥剛才稱你仙子,不如我就叫你仙姑吧?"長平聽到她這番小孩兒家怪論,不禁笑起來,點頭說:"也好,只可惜我不姓何,不然可就成了何仙姑了。"說得福臨和阿琴都笑起來。建寧自覺同長平確定了名份,頓時放下心來。雖然只相處了一小會兒,然而長平公主的溫柔高貴已經給她留下極好的印象,她怎麼也沒想到,這位經歷過大劫難的亡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