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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去之後是怎樣一個情形。孩子丟給她姊姊倒不用擔心,她姊姊不會虧待他的,不是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嗎?不過這孩子太瘦弱了。

她相信他會死掉的。

她突然俯下身去戀戀地吻著他。她覺得他們母子一場,是在生與死的邊疆上的匆匆的遇合,馬上就要分開了,然而現在暫時他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看護來把孩子抱走的時候,她向看護要一杯水喝。上次來量熱度的時候她已經說過這話,現在又說了,始終也沒有拿來。她實在口渴得厲害,只得大聲喊:“鄭小姐!鄭小姐!”

卻把隔壁床上的一個產婦驚醒了,她聽見那人咳嗽。

她們兩張床中間隔著一個白布屏風。她們曾經隔著屏風說過話的,那女人問曼楨是不是頭胎,是男是女。她自己生的也是一個男的,和曼楨的孩子同日生的,先後只相差一個鐘頭不到。這女人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她卻已經是四個孩子的母親了,她丈夫姓蔡,她叫金芳,夫妻倆都在小菜場擺蛋攤度日。那天晚上曼楨聽見她咳嗽,便道:“蔡師母,把你吵醒了吧?”蔡金芳道:“沒關係的。此地的看護頂壞了,求她們做點事情就要像叫化子似的,'小姐小姐'叫得震天響。

我真恨傷了,想想真是,爺孃公婆的氣我都不受,跑到這裡來受她們的氣!“

蔡金芳翻了個身,又道:“祝師母,你嫂嫂今天沒來看你?”

曼楨一時摸不著頭腦,“祝師母”是誰,“嫂嫂”又是誰,後來忽然想起來,曼璐送她進醫院的時候,大概是把她當作祝鴻才太太來登記的。前幾天曼璐天天來探視,醫院裡的人都知道她也姓祝,還當作她是曼楨婆家的人。

金芳見曼楨答不出話來,就又問:“是你的嫂嫂吧?”曼楨只得含糊地答應了一聲。金芳又道:“你的先生不在上海呀?”曼楨又“唔”了一聲,心裡卻覺得非常難過。

夜深了,除了她們兩個人,一房間的人都睡熟了。窗外是墨黑的天,天上面嵌著白漆窗欞的白十字架。在昏黃的燈光下,曼楨把她的遭遇一樣一樣都告訴了蔡金芳了。她跟金芳直到現在始終也沒有見過面,不過直覺地感到那是一個熱心人,而她實在需要援助。本來想一有機會就告訴此地的醫生,她要求提早出院,不等家屬來接。或者告訴看護叫她們轉達,也是一樣,但是這裡的醫生和看護對三等病房的病人顯然是不拿他們當回事,誰高興管你們這些家庭糾紛。

而且她的事情這樣離奇,人家能不能相信她呢?萬一曼璐倒一口咬定她是有精神病的,趁她這時候身體還沒有復原,沒有掙扎的力量,就又硬把她架回去,醫院裡人雖然多,誰有工夫來管這些閒事。她自己看看也的確有點像個精神病患者,頭髮長得非常長,亂蓬蓬地披在肩上,這裡沒有鏡子,無法看見自己的臉,但是她可以看見她的一雙手現在變得這樣蒼白,手腕瘦得柴棒似的,一隻螺螄骨高高地頂了起來。

只要兩隻腳稍微有點勁,下地能夠站得住,她就悄悄地自己溜出去了,但是她現在連坐起來都覺得頭暈,只恨自己身體不爭氣。她跟金芳商量,想託金芳的丈夫給她家裡送個信,叫她母親馬上來接她,其實她也覺得這辦法不是頂妥當,她母親究竟是什麼態度也還不知道,多半已經被她姊姊收買了,不然怎麼她失去自由快一年了也不設法營救她?這一點是她最覺得痛心的,想不到自己的母親對她竟是這樣。倒反而不及像蔡金芳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人。

金芳憤慨極了,說她的姊姊姊夫簡直不是人,說:“拖他們到巡捕房裡去!”曼楨忙道:你輕一點!坐在門口織絨線的看護的竹針偶爾輕微地“嗒——”一響。

曼楨低聲道:“我不想跟他們打官司,我對現在這種法律根本沒有什麼信心。打起官司來,總是他們花得起錢的人佔上風。”金芳道:“你這話一點也不錯。我剛才是叫氣昏了,其實我們這樣做小生意的人,吃巡捕的苦頭還沒有吃夠?我還有什麼不曉得——拖他們到巡捕房裡去有什麼用,還不是誰有鈔票誰兇!決不會辦他們吃官司的,頂多叫他們拿出點錢來算賠償損失。”

曼楨道:“我是不要他們的錢。”金芳聽了這話,似乎又對她多了幾分敬意,便道:“那麼你快點出去吧,明天我家霖生來,就叫他陪你一塊出去,你就算是我,就算他是來接我的。走不動叫他攙攙你好了。”曼楨遲疑了一下,道:“好倒是好,不過萬一給人家看出來了,不要連累你們嗎?”金芳笑了一聲道:“他們要來尋著我正好,我正好辣辣兩記耳光打上去。”曼楨聽她這樣說,倒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心裡的感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