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不可預料的方向不斷蔓延的,並非某種給定的、需要人類理智去攫取的東西,你不知道下面將要發生什麼,那不是知識和資訊問題,不是敘事技巧問題,而是,你真的不知道人將要怎樣,怎樣選擇和怎樣行動。
這小說常常讓我想起格雷厄姆·格林——多年前,我曾寫過一篇名為《我所喜愛的島嶼》的短文,在文中,我表達了對英國小說傳統的傾慕。而小白是目前為止我所見過的唯一具有英國風範的中國小說家,這倒不是指小白本人精通英文,熟讀西典,而是那種廣博甚至享樂的經驗主義氣質,那種陰鬱、那種剋制的狂暴。正如在格林的小說中一樣,人性中各種各樣的因素,在偶然的靈機一動和虛妄的深謀遠慮的推動下備受考驗,在小說中彙整合加速度的洪流——事情沒有也不可能如某個人的計劃、預想或信念、知識般前進,每個人在事件中傾盡全力,但最終,每個人都發現,這並非他們想要的結果。
《租界》由此達到了對一般人類事務、特別是大規模人類事務的洞察,對此,另一個英國人以賽亞·伯林曾經做過精彩的論述,他在談到自維柯開始的一種宇宙論模式時說道:“這些模式傾向於認為人類社會的制度習俗不僅來自人類有意識的目的或慾望;在適當承認這些有意識目的——無論是屬於制度習俗的奠基者、運用者還是參與者——的作用之後,他們強調的是個人及群體方面不自覺或不完全自覺的原因,尤其強調不同的人未經協調的目的相互碰撞產生的出人意料的結果,每個人的行為都部分地出於清楚連貫的動機、部分地出於他自己與別人都不甚瞭解的動機或原因,導致事態發展成了可能誰都不想要的樣子,然而它卻制約著人的生活、性格和行動。”⑴小薛最終消失在遠處。在這部小說的所有人物中,只有他走出了小說的時間邊界——小白認為有必要交代他的下落,他在二戰結束後到了法國。為什麼小白對他如此關照?當然,他是最關鍵的人物,就像化學實驗中最關鍵的那滴溶液,當他進入燒瓶的一瞬間,平衡打破,世界沸騰;但這不是原因,原因可能在於,小白甚至在下意識裡焦慮於這個人物的內在狀態:他在根本上不屬於任何地方、任何人、任何組織、任何觀念,他在這世上最難安頓、永難安頓。
我承認,我渴望細緻地分析這個人物,他的身上有奇特的魅力:他是歷史、政治和道德除不盡的一個餘數,他有一種令人驚異的本能的膚淺,但恰恰是這種逃脫一切判斷的膚淺把他帶進了生命的深處,深淵般的深處。
但是,考慮到本文僅僅是一篇序言——印在小說前頭,我想我必須剋制我的興趣,把此人的冒險留給讀者。
我要說的是,二○一○年的某一天,我站在浦江飯店…禮查飯店的窗前,凌晨,外白渡橋上空無一人,然後,我看見小薛從遠處走來,他依然年輕或者老態龍鍾,他在橋頭停住,似乎在等待什麼,許久之後,他抬頭,注視這座飯店的某個窗戶。他這時在想什麼?他在等待什麼?他的眼裡或許有一絲淚光閃爍:從這裡開始,這個浮浪、幸運的人,這個註定無所屬的人經歷了比他所認識所遭遇的任何人都更為強勁、深邃、幽暗、寬闊的生命。
李敬澤(著名文學評論家,《人民文學》副主編)
2010年12月13日子夜
⑴伯林:《現實感》,譯林出版社2004年11月第一版第3頁
引子
民國二十年五月十九日午夜二時二十四分
艙壁劇震,汽笛聲短促兩響,小薛睜開眼睛。床單蒙在他頭上,潮音宛如另一個世界的雷聲。而床單下的這個世界仍舊暖和,仍舊……只是輕輕晃動,特蕾莎赤裸的脊背也在黑暗中顫抖。好一陣他才明白過來:船在重新啟動輪機。
艙外濃霧瀰漫。看不見星光,此時若是踏足甲板,多半像一腳踩到夢裡,眼前漆黑飄渺,身體冰冷,可疑的溼滑地面,身體方位感失靈,甚至對身體本身都不敢說很有把握……聽得見海水湧動,卻看不見它在哪裡,黑暗無窮無盡地向外延伸,一直延伸到幾百米外的那隻躉船浮標上,隔著一萬層黑紗,燈光微弱閃爍。
正漲潮。領航員已登船。寶來加號⑴右舵十五度調整船首,船尾向左側微擺,險些碰到那艘義大利巡洋艦利比亞號幾小時前剛剛放下的深水錨索。郵輪昨天夜裡停到長江口這片臨時錨地,位置大約在北緯31度和東經122度32分附近的舟山群島海面。
輪船全速駛離錨區。兩小時後,長江口潮汐會漲至最高點,要抓緊時間透過“公平女神”航道⑵。航道北側是一大片隱藏在水底的沙灘,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