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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窮,經濟朝不保夕。在這些年,她究竟受了多少苦,她只是偶爾對我流露一點,我實在說不清楚。

德華天資不是太高,只念過小學,大概能認千八百字。當我念小學的時候,我曾偷偷地看過許多舊小說,什麼《西遊記》、《封神演義》、《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等等都看過。當時這些書對我來說是“禁書”,叔叔稱之為“閒書”。看“閒書”是大罪狀,是絕對不允許的。但是,不但我,連叔父的女兒秋妹都偷偷地看過不少。她把小說中常見的詞兒“飛簷走壁”念成“飛膽(膽)走壁”,一時傳為笑柄。可是,德華一輩子也沒有看過任何一部小說,別的書更談不上了。她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她根本拿不起筆來。到了晚年,連早年能認的千八百字也都大半還給了老師,剩下的不太多了。因此,她對我一輩子搞的這一套玩意兒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有什麼意義,她似乎從來也沒有想知道過。在這方面,我們倆毫無共同的語言。

在文化方面,她就是這個樣子。然而,在道德方面,她卻是超一流的。上對公婆,她真正盡上了孝道;下對子女,她真正做到了慈母應做的一切;中對丈夫,她絕對忠誠,絕對服從,絕對愛護。她是一個極為難得的孝順媳婦,賢妻良母。她對待任何人都是忠厚誠懇,從來沒有說過半句閒話。她不會撒謊,我敢保證,她一輩子沒有說過半句謊話。如果中國將來要修《二十幾史》,而其中又有什麼“婦女列傳”或“閨秀列傳”的話,她應該榜上有名。

1962年,老祖同德華從濟南搬到北京來,我過單身漢生活數十年,現在總算是有了一個家。這也是德華一生的黃金時期,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候。我們家裡和睦相處,你尊我讓,從來沒有吵過嘴。有時候家人朋友團聚,食前方丈,杯盤滿桌,烹飪往往由她們二人主廚。飯菜上桌,眾人狼吞虎嚥,她們倆卻往往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我們吃,臉上流露出極為怡悅的表情。對這樣的家庭,一切讚譽之詞都是無用的,都會黯然失色的。

我活到了八十多,參透了人生真諦。人生無常,無法抗禦。我在極端的快樂中,往往心頭閃過一絲暗影: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家這一出十分美滿的戲,早晚會有煞戲的時候。果然,老祖先走了。去年德華又走了。她也已活到超過米壽,她可以瞑目了。

德華永遠活在我的記憶裡。

199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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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的 家

我曾經有過一個溫馨的家。那時候,老祖和德華都還活著,她們從濟南遷來北京,我們住在一起。

老祖是我的嬸母,全家都尊敬她,尊稱之為老祖。她出身中醫世家,人極聰明,很有心計。從小學會了一套治病的手段。有家傳治白喉的秘方,治療這種十分危險的病,十拿十穩,手到病除。因自幼喪母,沒人替她操心,耽誤了出嫁的黃金時刻,成了一位山東話稱之為“老姑娘”的人。年近四十,才嫁給了我叔父,做續絃的妻子。她心靈中經受的痛苦之劇烈,概可想見。然而她是一個十分堅強的人,從來沒有對人流露過,實際上,作為一個喪母的孤兒,又能對誰流露呢?

德華是我的老伴,是奉父母之命,透過媒妁之言同我結婚的。她只有小學水平,認了一些字,也早已還給老師了。她是一個真正善良的人,一生沒有跟任何人鬧過對立,發過脾氣。她也是自幼喪母的,在她那堂姊妹兄弟眾多的、生計十分困難的大家庭裡,終日愁米愁面,當然也受過不少的苦,沒有母親這一把保護傘,有苦無處訴,她的青年時代是在愁苦中度過的。

至於我自己,我雖然不是自幼喪母,但是,六歲就離開母親,沒有母愛的滋味,我嘗得透而又透。我大學還沒有畢業,母親就永遠離開了我,這使我抱恨終天,成為我的“永久的悔”。我的脾氣,不能說是暴躁,而是急躁。想到幹什麼,必須立即幹成,否則就坐臥不安。我還不能說自己是個壞人,因為,除了為自己考慮外,我還能為別人考慮。我堅決反對曹操的“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就是這樣三個人組成了一個家庭。

為什麼說是一個溫馨的家呢?首先是因為我們家六十年來沒有吵過一次架,甚至沒有紅過一次臉。我想,這即使不能算是絕無僅有,也是極為難能可貴的。把這樣一個家庭稱之為溫馨不正是恰如其分嗎?其中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們全家都尊敬老祖,她是我們家的功臣。正當我們家經濟瀕於破產的時候,從天上掉下一個餡兒餅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