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娜家不過一里地。
羅亭來到阿夫久欣池塘的時候,太陽早已升起,可是早晨的天氣並不令人愉快。乳白色的濃雲遮蔽了整個天空;風呼嘯著,迅速地驅趕著密雲。羅亭沿著長滿多刺的牛蒡和發黑的蕁麻的堤岸走來走去。他的內心難以平靜。一次次的幽會,一系列新的感受,吸引著他,同時也令他不安,尤其是接到昨天那張紙條以後。他看到事情快要了結,因而內心深處又有些害怕,儘管旁人看著他雙手交叉在胸前、東看看西望望的那種鎮定沉著的模樣,誰也不會想到這一點。難怪比加索夫有一次說他像中國的大頭娃娃那樣頭重腳輕。但一個人單憑腦袋,無論它怎樣發達,卻是連自己內心發生的變化也是難以搞清楚的……羅亭,聰明絕頂、洞察一切的羅亭,無法肯定自己究竟愛不愛娜塔裡婭,是否真的感到痛苦,假如和她分手,將來會不會感到痛苦。既然他沒有存心玩弄女性——對此應該為他說句公道話,那為什麼要去擾亂那可憐的少女的芳心呢?為什麼他會懷著神秘的顫慄期待著她的到來呢?惟一的答案只能是:誰也不會像缺乏熱情的人那樣輕易地迷戀女孩子。
他沿著堤岸走來走去,而娜塔裡婭正徑直穿過田野,踏著溼漉漉的荒草,急匆匆向他跑來。
“小姐!小姐!你的腳會弄溼的。”女僕瑪莎幾乎跟不上她,在後面喊道。
娜塔裡婭沒有理她,頭也不回地跑著。
“喲,千萬別讓人看見咱們!”瑪莎反覆嘀咕著。“真奇怪,咱們是怎麼從家裡溜出來的,邦庫爾小姐可千萬別醒過來……好在快到了……小姐,那位先生已經等在那兒了。”她突然發現羅亭姿態優美地站在堤岸上,便補充了一句:“他幹嗎站在高處,應該到下面的窪地裡。”
娜塔裡婭停下來。
“你在這兒等著,瑪莎,就在這松樹旁邊。”說著她朝下面的池塘走去。
羅亭迎上前去,突然又驚愕得站住了。她這樣的神情,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她的雙眉緊蹙,嘴唇緊閉,目光嚴肅而專注。
“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維奇,”她開始說道,“我們不能浪費時間,我只能耽擱五分鐘。我得告訴您,媽媽全都知道了。前天潘達列夫斯基先生在暗地裡監視我們,他把我們約會的事告訴了媽媽。他向來就是媽媽的密探。昨天媽媽把我叫去了。”
“我的天哪!”羅亭大聲說道。“這太可怕了……您媽說什麼來著?”
“她沒有生我的氣,也沒有罵我,只是怪我太輕率了。”
“就這些嗎?”
“是的,她還向我宣告:她寧願看到我死,也不讓我做您的妻子。”
“難道她說了這樣的話嗎?”
“是的,還說您根本不想娶我,您只是由於無聊才來追求我,她沒有料到您會做出這樣的事;不過她說她自己也有責任:不該讓我跟您經常見面……她說她希望我認真考慮,還說我太使她驚訝了……還有許多話我已經記不得了。”
這幾句話,娜塔裡婭是用一種平靜的語氣,幾乎是悄悄地說的。
“那您,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您是怎麼回答她的?”羅亭問。
“我怎麼回答她?”娜塔裡婭反問道。“現在您打算怎麼辦?”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羅亭說,“這太殘酷了!這麼快!……這打擊太突然了!……您媽真的這樣生氣嗎?”
“是的……是的,她連您的名字都不想聽到。”
“這太可怕了!那就沒有任何希望了嗎?”
“一點也沒有。”
“我們怎麼這樣不幸啊!這個潘達列夫斯基太卑鄙了!……您問我,娜塔裡婭·阿歷克賽耶芙娜,我打算怎麼辦?我的頭在發暈,什麼主意也想不出來……我只感到自己不幸……我真奇怪,您怎麼還能保持冷靜!……”
“您以為我心裡好受嗎?”娜塔裡婭說。
羅亭開始沿著堤岸來回走動。娜塔裡婭的眼睛緊緊盯著他。
“您媽沒有詳細問您嗎?”他終於說道。
“她問我愛不愛您。”
“那麼……您是怎麼回答的?”
娜塔裡婭沉默了片刻。
“我沒有對她撒謊。”
羅亭握住了她的手。
“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場合,您都是這麼高尚,這麼寬厚!啊,少女的心是純金!難道您媽真的這樣堅決表示我們不能結婚嗎?”
“是的,很堅決。我已經跟您說過,她堅信您自己不會跟我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