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來了以後,便不怎麼出屋的“周聖人”一早便不見了蹤影,屋子裡整整齊齊的,像是從沒有人住過一樣。
周子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大早便暗中跟著張成嶺哪小崽子,以防萬一,還特意找了張人皮面具,將自己那張已經加工過一次的麵皮又蓋了一層。
他潛藏在人群裡,像是個來去無蹤的幽靈,沒人注意到這個一身淡色衣衫的陌生人,過目就忘,他從人眼皮子底下走過去,絕不會比一陣風更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力。
周子舒和張成嶺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這場所謂的武林盛事,每個人都在表達著自己義憤填膺的立場,而最有資格表達立場的那個孩子,卻只是在一邊,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切。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真實地映著所有人的嘴臉。周子舒就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那日幽暗可怖的地穴裡,他看到的,桃花樹下站著的那濃眉大眼的青年。
梁九霄。
恍惚便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梁九霄那小兔崽子叫他師兄,就喜歡跟前跟後地礙事絆腳,喋喋不休,從來都沒個消停的時候。人又傻乎乎的,教他什麼都慢半拍。
那時候周子舒年紀也小,耐心不多,對師父把這小東西丟給自己十分不滿意,不耐煩了也沒什麼好臉色。
他作為大師兄不好發作,得了機會,便拐彎抹角陰陽怪氣地刺他幾句,可那小子卻像是沒神經似的,怎麼轟都轟不走,還就認準了他。
別人學一次,梁九霄就學兩三遍,不懂就來問,問得大師兄不耐煩了,說幾句不好聽的,梁九霄就聽著,等大師兄消氣了再接著問。
就像是張家的那個小傢伙,屬狗皮膏藥的,貼上就甩不掉。
可是……誰知道狗皮膏藥有一天也能掉了呢?誰又知道,當年風光無限的四季莊主、天窗首領,有朝一日會毫無存在感地站在人群之中,注視著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懷想當年而黯然傷神呢?
第二十章 紅衣
老天並沒有因為天下英雄齊聚洞庭,便給個好臉色,這天陰沉沉的,好像一場雨就壓在半空中,準備隨時落下似的,蒸起的溼氣打在人臉上,微涼,而落葉已是蕭疏。
最值此時,總有黯然傷神者,感嘆不知何處舊家鄉,三十年,原是大夢一場。
高崇將慈睦大師讓到首席,自己居次,周子舒縮在人群裡,只聽旁邊一個少年忽然感嘆一聲,說道:“若有朝一日,我當如他。”
西楚霸王項羽見始皇帝儀仗,張口便道“彼可取而代也”,光武帝劉秀年幼時,也曾這樣痴痴傻傻地感慨過“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如陰麗華”。這世間人海茫茫,哪個不想脫穎而出,轟轟烈烈地做一世英雄呢?
少年正是好韶光,誰不曾這樣仰望著某一個影子,咬牙握拳地說一句“若有朝一日,我當如他”?
天下我傍,生殺予奪。
可風光無兩了,又怎麼樣呢?
周子舒師尊早逝,四季莊群龍無首,那擔子就那麼壓在了他這大師兄的肩膀上——可大師兄又能有多大呢?那一年滿打滿算,他也不過才過十五。
當今皇上十五歲時還在百般隱忍韜光養晦,南寧王十五歲時還在花天酒地地揣著明白當糊塗,就是那眼下叫中原武林傳得神乎其神的南疆大巫,十五歲時,也不過是個異鄉為質、滿腔憤懣卻無可奈何的孩子。
於是梁九霄就彷彿成了他唯一的慰藉,相依為命。
可裂痕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許是當年梁九霄第一次上京,見了那糜爛醃讚的爭鬥,見了那愈演愈烈的奪嫡,見了手足相殘,見了那許許多多他那一心崇拜的大師兄親手犯下的罪孽,栽贓,嫁禍,甚至殘害忠良——
這時高崇已經站起來,中氣十足地對各路英雄聲討鬼谷了。
周子舒微微將眼皮垂下,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梁九霄質問過他的言語,一字一字,好多年了,他從未曾忘記過。
“你們又是為了什麼?權勢?皇位?榮華富貴?”
“你這樣下去,沒有好下場的,醒醒吧!”
“師兄,殺人償命……”
殺人償命?殺人又何須償命呢,這世間有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周子舒自嘲似的一笑,心想,九霄啊,其實我們都錯了。
正這當,忽然不遠處傳來輕哼,一個尖銳的聲音驟然打斷了高崇,也打斷了周子舒的思緒,那人聲音乍聽起來,像個小孩子,音調卻陰陽怪氣,還微有些嘶啞。高崇的話音裡乃是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