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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這時,從遠處那條土路上,一個草綠色的方形怪物,顛顛簸簸、但是速度極

快地駛來,屁股後還拖著一溜黃塵。現在我當然知道那是一輛蘇制吉普車,現在

別說我認識蘇制吉普,連“奧迪”、“賓士”、“寶馬”、“豐田”全都認識,

我連美國的太空梭,俄羅斯的航空母艦都認識,但那時我是一頭驢,一頭1958

年的驢。這個下邊有四個膠皮輪子的怪物,奔跑的速度,在平坦的道路上顯然比

我快,但到了崎嶇的路上它就不是我的對手了。莫言早就說過:山羊能上樹,驢

子善爬山。

為了講述的方便,就權當那時候我就認識蘇制吉普車吧。我感到有點恐怖,

也感到幾分好奇。在這樣的猶豫狀態中,追捕我的民兵們呈扇面包圍上來,而迎

面而來的蘇式吉普,擋住了我前面的道路。在距離我幾十米的地方,吉普車熄了

火,先後有三個人,從車上跳下來。當頭的一個,是我的老熟人,他就是當年的

區長現在的縣長。幾年不見,這人的形體沒有大的變化,連身上的衣服,似乎也

還是幾年前所穿那套。

我對陳縣長沒有惡感,幾年前他對我的高度讚揚還在發揮作用,溫暖著我的

心。他的驢販子經歷,也讓我感到親切。總之,這是一個對驢有感情的縣長,我

信任他,等待著他的到來。

縣長揮手對身邊人示意,讓他們停止前進,又揚手示意我身後那些急於擒獲

我或是打死我立功邀賞的民兵,讓他們停止動作。只有縣長一人,舉起一隻手,

嘴裡吹著溫柔悅耳的口哨,對著我慢慢走來。近了,離我三五米遠了。我看到他

的手裡託著一塊焦黃的豆餅,散發著撲鼻的香氣。我聽到他吹著一首十分耳熟的

小曲,讓我感到心中充滿淡淡的憂傷。我緊張的心情放鬆了,身上繃緊的肌肉也

變得鬆弛。我產生了依靠在這個人身邊接受他撫摸的願望。他終於靠在了我的身

邊,右手抱住了我的脖頸,左手把那塊豆餅塞到了我的嘴裡。然後他騰出左手摸

著我的鼻樑,嘴裡唸叨著:“雪裡站,雪裡站,你是頭好驢,只可惜被那些不懂

驢的傢伙給使夾生了。現在好了,你跟我走,我會好好調教你,讓你成為一匹傑

出的、溫順又勇敢、人見人愛的驢子!”

縣長斥退了那些民兵,又吩咐蘇制吉普車回縣城。雖然沒有鞍韉,他還是騎

到了我的背上。他上驢的動作非常熟練,騎跨的也正是我最能承重的部位。果然

是個好騎手,是個懂驢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說:“夥計,走!”

從此我就成了陳縣長的坐騎,馱著這個雖然瘦弱但精力極端旺盛的共產黨人,

奔波在高密縣廣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動範圍沒出高密東北鄉,跟了縣

長後,我的足跡北到渤海的沙灘,南到五蓮山的鐵礦場,西至波濤滾滾的母豬河,

東邊到達能嗅到黃海腥鹹氣味的紅石灘。

這是我驢生涯中最風光的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我忘了西門鬧,忘了與

西門鬧有關的人和事,也忘了與我情感深厚的藍臉。後來想起來,我之所以那樣

得意,大概與我潛意識裡的“官本位”有關,驢,也敬畏當官的。陳乃一縣之長,

對我摯愛之深,令我沒齒難忘。他親自為我拌料,親自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

套了一個纓絡,纓絡上結著五朵紅絨球,銅鈴上也拴了紅絲絨簇成的穗頭。

縣長騎我下鄉視察,每到一地,人們都給予我最高的禮遇。他們拌最好的草

料餵我,用清洌的泉水飲我,用骨制的梳子梳我,在鋪了白色細沙的平展地面上

讓我打滾解乏。人們都知道,侍候好了縣長的驢,就會讓縣長格外高興。拍了我

的驢屁,就等於拍了縣長的馬屁。縣長是個好人,他棄車騎驢,一是為了節省汽

油,二是因為要經常去山區視察礦石開採場,不騎毛驢就只有步行。當然,我知

道,這事情最深層的原因,還在於縣長在多年的驢販子生涯中,培養起了對毛驢

的深深的愛。有的男人見了漂亮的女人就眼睛發亮,縣長見了漂亮的毛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