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碧天向來是個好學生,進國子監又時日不長,竟是從來沒有人想到過要告訴他國子監還有這個打板子的規矩。這懲罰一宣佈,他就臉色蒼白地轉過頭來問跪在身邊的段司明:“怎麼要打板子?這也太——太野蠻了吧,咱們可是監生,刑不上大夫——”
段司明自鼻孔裡“哧”了一聲:“監生?宰相也照樣打尼股。沒見到朝堂上每天都有拖出去打板子的官兒嗎?你記住的那是什麼年頭的規矩?”
楚碧天哭喪著臉不吭聲了。
這也太丟臉了,什麼人訂的臭規矩這是……家裡人若是知道自己在這兒挨板子,是後悔不該送他來國子監唸書,還是高興總算有人能不講情面地管束自己了?
思過堂裡的板子聲此起彼伏,堂外來來往往的監生心裡頭哆哆嗦嗦。據說半年前還有一名監生捱了二十大板被打殘了,但願今天不會有人這麼倒黴……
楚碧天和段司明的身子骨倒還捱得住,只是這臉上委實下不來;尤其是領完刑出來時,看見孟劍卿手下那名叫雷鐘的衛士時,那臉上更是掛不住了。
雷鍾穿著便服,自稱是楚家親戚的家僕,給楚少爺送傷藥來了,順帶也送一些給楚少爺那些捱打的同窗。
楚碧天兩人就近在段司明的房間裡互相幫忙塗上傷藥,趴在枕上養著。飯堂的鐘聲已響,其他人都吃飯去了,說好吃完了給他們帶回來。
房中別無他人。
兩人互相看看,都知道對方要說什麼要問什麼。楚碧天率先說道:“好,坦白說吧,我是雲燕嬌同師授藝的師弟,家父和家師拜託雲師姐好好管束我,然後雲師姐又託給了——”
他看看窗外,到底沒有接著說下去,心裡嘀咕著不知道那個人究竟長了幾雙眼睛幾隻耳朵,自己哪怕偷偷睡個懶覺也會讓他知道。
段司明這一回算是後知後覺地明白,楚碧天骨子裡那麼喜歡好勇鬥狠,為什麼在國子監裡要表現得這麼乖,原來是有個惹不起的厲害角色在盯著他,他不敢露出原形。不過說起來孟劍卿將他管這麼嚴也有道理,這小子太能打了,又沒有太多經驗,出手難免不知輕重,善後太麻煩。
從這一天開始,國子監私下發行的不能招惹之學生名單上,新添了一個好好學生楚碧天,看向他的目光,無形之中多了許多敬畏。
楚碧天還沒有從被打板子的打擊之中恢復過來,完全沒有注意到同窗們的敬畏。緊接著又來了另一個震憾:太子病逝了。
即便是一門心思要做好學生、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楚碧天也清楚地知道,太子一死,大明的局勢只怕要大變了。
沒想到接下來的事情給他的震撼更大。
洪武帝詔令太子府中無子妾侍,一律殉葬。
楚碧天當真是目瞪口呆。殉葬……這樣野蠻殘酷的風俗,在中原不是早已經廢除了嗎?孔夫子那時,不就說過,即使是以人俑殉葬,也是不可饒恕的罪行嗎?
蠻荒之地,有些部落保留著這風俗,不算奇怪;蒙古人立國日淺,禮儀未備,保留著這風俗,也不算奇怪。
可是為什麼大明也會這樣呢?難道居然是受了蒙古人的影響?
還有施於文武百官包括他們這些監生的杖刑,可不也是蒙古習俗?
太子下葬之日,國子監也在送葬的隊伍之中。望著漫天飛舞的紙錢,楚碧天只覺得心中如此茫然。
這已經不再是他的祖輩心心念唸的那個優雅如白鹿的中土世界了。那個世界,在群狼環伺之中,已經一去不復返。現在的中土,為了對抗狼群,自己也快要變成野狼了,赤紅著一雙眼,呲著雪白的狼牙,咆哮著環視四周,隨時準備將一切敵人撕成碎片。
就像逃亡到南洋的楚家,也會從書香門第變成今天這般梟雄模樣一樣。
楚碧天不由得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若是生在那個時代,這雙手是隻會拈文弄墨的;可是現在……
他們都不得不變。然而在這樣的劇變之中,楚家又覺得那樣失落;若是他們知道就算回到中土也尋不迴夢中的家園,只怕會更加失落。
【後記】
一、洪武朝的國子監,官生約佔八成以上,其中不乏土司番王子弟。洪武朝或者說整個明代對內的民族政策,以懷柔同化為主,是以有明一代,基本上沒有出現嚴重的民族問題。
二、至於殉葬與廷杖的風俗,一般認為是受蒙古人影響。陳寅恪曾說,每當中原文明過於成熟以至於衰敗之際,塞外的胡羯之血便會呼嘯而來,使得中原文明發生變異而又一次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