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氣味正是從這裡發散出去的。
太陽透過大窗戶把長長的房間照得很明亮,在這個房間裡頭,病號和傷員把頭靠著牆分成二排躺著,房中間留了一條過道。他們大部分人昏迷不醒,都沒有注意走進來的人。那些神志清醒的人欠起身子,或則抬起他們那消瘦的發黃的臉,目不轉睛地望著羅斯托夫,個個都流露出同樣的表情——指望幫助、責備和嫉妒他人的健康。羅斯托夫走到這個病房中間,望望隔壁的房門口(幾扇門都是敞開的),他從房間的兩邊看見了同樣的情景。他停步了,默默不語地環顧四周。他決沒有料到會目睹這種情狀。就在他面前,有一個病人橫臥在過道中間的光地板上,大概是個哥薩克,剪了一個童化頭。這個哥薩克伸開粗大的手腳,仰臥著。他的臉色赤紅,兩隻眼睛往上翻,只能看見眼白了,他的赤腳上,發紅的手上,一條條青筋像細繩似的繃得緊緊的。他的後腦勺碰了碰地板,嗓音嘶啞地說了一句什麼話,又開始重複說出這句話。羅斯托夫仔細地聽他說話,聽清了他重複說的這句話。這句話是:喝點水,喝水,喝點水啊!羅斯托夫向四周環視,想找人幫忙,讓這個病號躺好,讓他喝點水。
“誰在這裡照顧病人呢?”他問醫士。這時有個輜重兵,醫院的工友從隔壁房裡走出來,他退後一步,直挺挺地站在羅斯托夫面前。
“您好,大人!”這個士兵瞪大眼睛望著羅斯托夫,喊道,他顯然是把他看作醫院的首長。
“要他躺好,讓他喝點水。”羅斯托夫指著哥薩克兵,說道。
“大人,是。”這名士兵蠻高興地說,他把眼睛瞪得更大,身子也挺得更直,可是還呆在原地不動。
“不,這裡毫無辦法,”羅斯托夫想了想,垂下眼睛,希望走出去,但是他覺得有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從右邊向他凝視,他於是回頭望望。差不多緊靠屋角,有個老兵坐在軍大衣上面,露出一副骷髏般瘦黃的、嚴肅的面孔、沒有剃過的蒼白的髯須,他目不轉睛地望著羅斯托夫。坐在老兵身旁的人從一邊指著羅斯托夫,對他低聲地說了些什麼。羅斯托夫明白,老年人想向他提出什麼請求。他向這位老人近旁走去,看見他只彎著一條腿,另一條腿從膝頭以上完全沒有了。老頭子身旁的另一個人離得相當遠,他頭往後仰,一動不動地躺著,這是個年輕計程車兵,翹起鼻子,蒼白如蠟的臉上長滿了雀斑,翻著白眼,羅斯托夫望了望這個翹鼻子計程車兵,一陣寒涼掠過他的脊背。
“瞧,這個士兵看來是……”他把臉對著醫士說。
“大人,我們請求過了,”老兵的下頦顫慄著說,“早上就有個人死了。要知道,我們也是人,而不是狗……”
“我馬上派人把他抬走,抬走,”醫士連忙說,“大人,我請您離開這裡。”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羅斯托夫連忙說,他垂下眼睛,縮成一團,極力不讓人發現,從這排向他凝視的、責備而嫉妒的目光中穿過去,他走出這間屋子。
!
18
穿過走廊後,醫士把羅斯托夫領進軍官病房,病房有三個房間,房門都是敞開的。在這些房間裡擺著幾張床鋪,負傷的和生病的軍官在床上躺著或坐著。有幾個人身穿病人服在房裡踱來踱去。羅斯托夫在軍官病房裡遇見的頭一個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瘦骨嶙峋的獨臂的人,他戴著睡帽、穿著病人服,嘴角上叨著菸斗,在第一間房裡踱來踱去。羅斯托夫詳察著他,極力地想回憶起他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沒有料到在這兒遇見啦,”身材矮小的人說,“您還記得圖申、圖申是我把您領到申格拉本嗎?您瞧,砍掉了我這一小塊……”他面露微笑,把那隻空空的袖筒拿給羅斯托夫看時這樣說,“您是找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維奇·傑尼索夫嗎?——住在一起的人啊!”他知道羅斯托夫要找誰時說,“在這兒,在這兒。”於是圖申就把他領進另一間房裡,從房裡傳出幾個人的哈哈大笑聲。
“他們怎麼能夠在這兒不僅哈哈大笑,而且活得下去呢?”羅斯托夫想道,他還聞到在士兵病院聞夠了的屍體的氣味,他還從周圍望見那兩邊伴送他的妒嫉的目光和這個痛苦得翻白眼的青年士兵的面孔。
雖然是上午十一點多鐘,但傑尼索夫還用被子蒙著頭,睡在床上。
“啊,羅斯托夫!你好,你好!”他喊道,那嗓音仍像平常他在兵團中說話時用的嗓音一樣,但羅斯托夫憂愁地覺察到,他還懷有地所慣有的放肆而活躍的心態,但是他的面部表情、語調和談吐卻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難堪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