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仍然滯留在自己的畫上。在評論別人的繪畫時他的眼光是那樣準確,不落俗套,但是對他自己的那些平凡陳腐、俗不可耐的畫卻那樣自鳴得意,真是一樁怪事。
“讓他看看你別的畫。”她說。
“人家要看嗎?”
雖然戴爾克·施特略夫不斷受到朋友們的嘲笑,卻從來剋制不了自己,總是要把自己的畫拿給人家看,滿心希望聽到別人的誇獎,而且他的虛榮心很容易得到滿足。他先給我看了一張兩個鬈頭髮的義大利窮孩子玩玻璃球的畫。
“多好玩兒的兩個孩子,”施特略夫太太稱讚說。
接著他又拿出更多的畫來。我發現他在巴黎畫的還是他在羅馬畫了很多年的那些陳腐不堪、花裡胡哨的畫。這些畫畫得一絲也不真實、毫無藝術價值,然而世界上卻再沒有誰比這些畫的作者、比戴爾克·施特略夫更心地篤實、更真摯坦白的了。這種矛盾誰解釋得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問他道:
“我問你一下,不知道你遇見過一個叫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畫家沒有?”
“你是說你也認識他?”施特略夫叫喊起來。
“這人太沒教養了,”他的妻子說。
施特略夫笑了起來。
“我的可憐的寶貝①。”他走到她前面,吻了吻她的兩隻手。“她不喜歡他。真奇怪,你居然也認識思特里克蘭德。”
①原文為法語。
“我不喜歡不懂禮貌的人,”施特略夫太太說。
戴爾克的笑聲一直沒有停止,轉過身來給我解釋。
“你知道,有一次我請他來看看我的畫。他來了,我把我的畫都拿給他看了。”說到這裡,施特略夫有些不好意思,躊躇了一會兒。我不理解為什麼他開始講這樣一個於他臉面並不光彩的故事;他不知道該怎樣把這個故事說完。“他看著——我的畫,一句話也不說。我本來以為他等著把畫都看完了再發表意見。最後我說:‘就是這些了!’他說:‘我來是為了向你借二十法郎。’”
“戴爾克居然把錢給他了,”他的妻子氣憤地說。
“我聽了他這話嚇了一跳。我不想拒絕他。他把錢放在口袋裡,朝我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扭頭就走了。”
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戴爾克·施特略夫的一張傻里傻氣的胖臉蛋上流露著那麼一種驚詫莫解的神情,不由得你看了不發笑。
“如果他說我畫得不好我一點也不在乎,可是他什麼都沒說——一句話也沒說。”
“你還挺得意地把這個故事講給人家聽,戴爾克,”他的妻子說。
可悲的是,不論是誰聽了這個故事,首先會被這位荷蘭人扮演的滑稽角色逗得發笑,而並不感到思特里克蘭德這種粗魯行為生氣。
“我再也不想看到這個人了,”施特略夫太太說。
施特略夫笑起來,聳了聳肩膀。他的好性子已經恢復了。
“實際上,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非常了不起。”
“思特里克蘭德?”我喊起來。“咱們說的不是一個人。”
“就是那個身材高大、生著一把紅鬍子的人。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一個英國人。”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沒留鬍子。但是如果留起鬍子來,很可能是紅色的。我說的這個人五年以前才開始學畫。”
“就是這個人。他是個偉大的畫家。”
“不可能。”
“我哪一次看走過眼?”戴爾克問我。“我告訴你他有天才。我有絕對把握。一百年以後,如果還有人記得咱們兩個人,那是因為我們沾了認識查理斯·思特里克蘭德的光兒。”
我非常吃驚,但與此同時我也非常興奮。我忽然想起我最後一次同他談話。
“在什麼地方可以看到他的作品?”我問,“他有了點兒名氣沒有?他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沒有名氣。我想他沒有賣出過一幅畫。你要是和人談起他的畫來,沒有一個不笑他的。但是我知道他是個了不起的畫家。他們還不是笑過馬奈?柯羅也是一張畫沒有賣出去過。我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但是我可以帶你去找到他。每天晚上七點鐘他都到克利舍路一家咖啡館去。你要是願意的話,咱們明天就可以去。”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願意看到我。我怕我會使他想起一段他寧願忘掉的日子。但是我想我還是得去一趟。有沒有可能看到他的什麼作品?”
“從他那裡看不到。他什麼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