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有云,自己的孩子別人的婆娘。當父親再自謙說其子是“犬子”、“不肖兒”,也很難容忍別人當著自己的面,挑剔孩子的過失。哪怕別人挑得再有根有據,在他看來,也是雞蛋裡挑骨頭,也是故意陷害栽贓!
此刻的劉知遠,與民間的普通父親,心態其實沒任何分別。他能從一介大頭兵走上皇位,先前又怎麼可能分辨不出,楊邠說得全是大實話。可劉承佑再任性胡鬧,再不知道輕重緩急,也是他的親生兒子,唯一已經成年且身體健康的兒子。大漢國皇位的唯一繼承人。
所以劉承佑昏庸糊塗也好,荒唐無狀也罷,他可以罵,可以當眾斥責,卻容不得外人來說。哪怕這個外人,是對他忠心耿耿的大漢宰相。
正鬧得騎虎難下之時,忽然中軍帳門口,又傳來了當值侍衛戰戰兢兢的聲音,“報!樞密副使,檢校司徒,冠軍大將軍郭威,有要事請求覲見!”
“宣!”劉知遠稍稍一愣神兒,心中的滔天烈焰迅速開始降溫。
不像蘇逢吉這個親信文臣,他急火攻心之時可以抽幾巴掌踹幾腳,發洩憤怒。郭威是他的老兄弟,且手握重兵,無論如何不能過於怠慢。
換句話說,他打蘇逢吉這個寵臣一頓,後者只當是雷霆雨露,既不會抱怨,君臣之間也不會留下什麼間隙。而若是打了郭威,恐怕很快就是兄弟離心,君臣分道,外敵趁虛而入的結果。
侍衛們答應著,迅速去請郭威入帳。剛剛被摔了七暈八素的蘇逢吉也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撩起大襟,迅速用裡邊的襯袍擦掉鼻子和嘴角的血跡。劉知遠看了,心中不由得一軟,搖搖頭,低聲道:“剛才朕一時情急,收手不住,委屈你了。趕緊去找太醫看看,別落下什麼病根兒來!”
蘇逢吉頓時眼睛發紅,鼻子發酸。搖搖頭,用顫抖的聲音回應,“不妨事,不妨事!微臣骨頭輕!微臣,微臣能得陛下這句話,就是死,死也瞑目了!微臣先前也是不放心汴梁,所以,所以才千方百計請楊相回來,替,替陛下分憂解難!”
“行了,你別說了,朕已經明白了!朕懂,朕什麼都懂!”劉知遠疲倦地擺了擺手,低聲吩咐。
當滿腔怒火被強行壓制下去之後,他立刻想清楚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第一夥出現在懷州的“流寇”,主要目標肯定不是沁陽。否則,孟有方和劉福祿那兩個窩囊廢,根本不可能守得住城牆。而“流寇”的行動,未必沒有得到自家兒子的默許,否額,距離汴梁那麼近的位置發生匪患,汴梁城不可能既不向自己彙報,也不主動出兵平叛。
至於第二支“流寇”出現在沁陽附近的原因,就更簡單了。沒有聖旨,地方兵馬不能越界。想既不引起朝廷的猜忌,又能將第一支“流寇”幹掉,讓第一支“流寇”的主使者吃個啞巴虧,最好的辦法,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沁陽城沒危險,大漢國的腹心之地也安若磐石。兩支流寇,並不像自己先前猜測的那樣,是想給杜重威助陣,他們打的都是別的不可告人圖謀。整個事件中,所有參與者都聰明絕頂,唯一一個糊塗蛋,就是自家那個剛剛做了汴梁留守的傻兒子!
怪不得自己今晚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好像哪裡不對勁兒,原來自己早就察覺到了汴梁那邊的反應有異,只是自己潛意識裡,始終不願意去面對而已。怪不得王章、郭威、蘇逢吉等人先前說話都雲山霧罩,原來他們也早就看明白了其中貓膩,只是誰都不像楊邠那樣直言敢諫,誰都不想去蹲死囚營!
從頭到尾,剝繭抽絲。越想,劉知遠心裡頭越清楚,越想,劉知遠心裡頭越淒涼。文武雙全,仁厚睿智的長子承訓病入膏肓,浮滑夢浪的次子承佑沒有人君之相。早知道如此,自己何必費心費力打這個江山?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大漢江山,最後究竟要便宜了誰?
“陛下,郭將軍馬上就到了!”眼瞅著劉知遠的臉色越來越憔悴,精神越來越委頓,蘇逢吉抬起頭,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提醒。
“啊!”劉知遠猛地一回頭,然後雙手扶著桌案,緩緩繞了數步,緩緩坐回了案子後的胡床之上。然後努力將腰桿挺直,將肩膀和眉頭舒展。
自己還不老,自己才五十多歲。還上得了馬,掄得動刀。承佑雖然任性胡鬧了些,卻虛心好學。只要自己能多帶他幾年,多給他些歷練的機會,他未必就是個付不起來的阿斗。孩子麼,總有長大的那一天。做父親的不為他承擔,還能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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