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的揮進來,從雕花的簷底間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側臥的人肩胛上。
那人後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聳著,被這金光鍍上去,鍍出一條帶著孤狀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狀裡添上飛金的一筆,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灑著大朵的金花。
他當時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個孩子能有的所有傾慕對他說:“……”
可他還沒打定主意,就只見那個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麼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著來到了積慶寺。
一到寺門邊上,那個他跟著的人就跟丟了。無奈之下,他先在院牆下繞了繞,終究不敢進去,就攀上槐樹,直接爬了上來。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樹隱身,躲在那槐樹伸進跨院內的枝椏上。
方穩住身,他就驚訝地發現賀崑崙正氣沖沖地站在裡面。
賀崑崙站在一架花架後面。寺內的僧人正在做著晚課,一片敲魚響磬中,賀崑崙的神色顯得那麼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時插時他那亂蓬蓬的頭髮裡搔著,那麼用力,簡直像是在扯了。
聽著那僧人的晚課,卻奴漸漸安下心來,忍不住又安安靜靜地開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當時,如果,在延吉坊邊,自己能夠勇敢一點,堅強一點,直接走到那人身邊,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你是他!”
不錯——“你是他!”
他腦中蹦出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他!”
他本來已經確定,但他還要那個人親口的確認。
——“你就是那個在雲韶廳上起舞的人。”
他見過這人不只一次,他還記得……記得有那樣的一些夜晚:這個人總是悄悄地來到雲韶廳屋頂,有時會帶上一碗酒,有時只是將衣領拉後、讓領子敞開、讓後脊樑裡灌滿風。
如果是漆黑的屬於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滿天烏墨中點睛的淡墨狀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雲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發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點亮了,他在月光下寫字,用袖刷著露水寫字,卻奴不知道他在寫什麼。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卻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雲韶廳上做的那些事。”
只要想到這兒,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學會跟你一樣的高來高走,學會你一樣的悄無聲息……比貓還輕,比鳥兒還自在,學會你……一樣的、自由。”
有什麼東西大力地衝擊著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廝衣服下小小的心,衝得血直湧上來,湧上他的脖頸,湧上頭,湧得頭都忍不住要眩暈了。
哪怕僅只是這麼想著,想到自己對他這麼說,卻奴也覺得心裡快被一種巨大的快樂充滿:
——比貓還輕,比鳥兒還自在,還有,和你一樣的……自由!
可他一切都來不及說。
他在銅器坊邊直盯了那人兩個多時辰。兩個時辰就那麼過去了,日光的返照後來漸趨黯淡,就在他還在猶疑著要鼓起勇氣上前時,那個人忽然站起,肩胛上的金光被抖落似的扔在了地上,那塊肩胛骨沒入衣衫下,黯成一塊三角的鐵——折戟沉沙般、猶未消磨盡的那段鐵,就在餘光漸斂的街上無語的離去了。
卻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裡還是沾上了兩滴淚。
——如果當時自己這麼跟他說,他會答應嗎?
他一定會問自己“為什麼?”
——為什麼呢?
佛院的經聲安寧地唱晚,卻奴的嘴唇卻忽哆嗦起來。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壓下,暮神在潑它最後的有決定意義的一盆火灰了。他的整個身子忽然都在顫抖,他忽然想,自己會在那條人已走空的街道上,顫抖著唇對他說:
——“因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從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別人都說他像塊木頭,他也覺得自己快成為一塊木頭了。所有的恐懼他都忍著,所有的歧視與不公他也忍著,就是為了有一天,他可以說出自己最想說的話。
哪怕那個人最終不顧而去,他還是想一邊痛哭一邊長呼地對他說:“我怕……”
院門輕輕一開,一個人影溜了進來。
卻奴只聽到大殿的經誦聲已經弱了,那溜進來的人卻還在回頭看著後面,似在躲避著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