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忘記,那一日自英國飛回,重新見到沉睡如蓮花的天池時的傷心,那一天,琛兒哭著將那本發不出的情書《點絳唇》交給他,說這是天池以前寫給他的。那豈是一行行文字,那簡直是一把把飛刀,每一刀都深深地刺進他的心裡,令他痛不可抑。他從沒有想過,世上會有這樣深沉而執著的愛情,而這樣的愛情卻屬於他。尤其當知道盧越正是因為發現了這些情書而在衝動之下與天池取消婚姻的時候,他就更覺得自己是個罪人。然而他又有什麼辦法可以贖罪呢?他已經結婚了,難道也要用結束自己的婚姻來補償天池?母親告訴他,在他昏迷期間,天池每一晚都跪在他的床前祈禱,願意以身替他。如今,他也真誠地希望,可以讓自己來替天池,替她傷心,替她昏迷,只要,她可以醒來。是自己的祈禱感動了上蒼嗎?天池真的醒來。在他製造了一個關於植物人甦醒的奇蹟之後,天池又製造了第二個奇蹟。天池和他,幾乎就像一個人,做著同樣的事情,有著同樣的命運。然而這樣的兩個人,卻不能同行,甚至,不能在相見時相認。命運何其弄人?遠遠地,他聽到天池在問:“吳舟哥哥好嗎?”吳媽媽回答:“他很好,很惦記你,他聽說你醒了,不知多高興呢。”吳媽媽說著流了淚。吳舟也很想流淚。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多情善感的人,可是面對著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卻無法不動情。傳說上帝造人時,人本來是陰陽同體的,可是上帝懼怕人的力量太大,便把人一分為二劈成了兩半。於是,每個人從一出生起,就在尋尋覓覓,尋找自己的另一半。但是由於這兩半未必在同一個時代降生,降生時又未必在同一個地方,所以很少有人可以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即使找到了,也往往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不能在一起。所以,人的力量始終沒有上帝大。吳舟相信,天池就是自己的那一半。然而,他同樣不能同她匯合。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要捉弄他們,所以才先後讓他們變成植物人,受盡折磨。如果他堅持要同她在一起,誰知道上帝又會弄些什麼樣的手段來對付他們呢?他出神地看著天池,當年的鄰家小妹,一顆心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而隱隱作痛。天啊,她是他看著長大的,看了十幾年。這十幾年裡,他從來沒有珍惜過她,然而今天才知道,如果從今往後再不能與她相見,或是相見而永不能相認,是一種怎樣的痛苦。天池站起來了,天池在與父母告辭,天池要離開了,天池已經走了出去。吳舟身不由己,也如提線木偶般緊跟著向門外走去。服務員阻住了他,但不能喚醒他,父母的呼喚亦不能喚醒他。他茫茫然地結了賬,仍像在夢遊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去。路兩旁的槐花都開了,空氣裡有股甜香的味道。槐花季節裡的大連總是顯得興高采烈,這是從飢餓年代流傳下來的城市心情。槐花開了,意味著飢餓的結束,溫暖的開始,野孩子只是風餐露宿也可以不必捱餓受冷。即使在豐衣足食的今天,槐花開仍是大連人的節日,因為這幾乎是現代都市人惟一可以生吃的“野菜”,無論是涼拌、還是裹在面裡做花糕,都有一種返樸歸真貼近自然的喜悅溫馨。吳舟走在槐香浮動的林蔭路上,彷彿走在通向自己少年時代的時光隧道,往事的記憶和現實的情景交替浮現。紀天池本來是他的,紀天池當然是他的,他們好好地手牽手走在人海中,怎麼竟會不小心走散了?他恍惚地看著天池和程之方肩並肩地走在前面,像一對情侶,忽然就明白了從前天池暗戀他的心情。原來最偉大而痛苦的還不是天池對他整整一年無私的照顧,而是她長達十年的沉默之愛。天池從來沒有向他表白過。但是也許,沒有說出口的愛才是最真的愛。他想補償她,他真地很想補償她。是他把她弄丟了的,他得把她找回來。找回來,牽著她的手,一同走在槐花香裡,讓潔白的槐花和溫柔的甜香撫平歲月留給她的所有傷痕。從前她總是為他留長髮塗紫唇,將來他會替她挑選最好的化妝品,最豐富多彩的唇膏;從前她無數次在他的廠門口等她下班,今後他要每天接送她上下班,讓她總能在她所希望的第一時間裡看到他的身影;從前他昏睡的時候她曾為她讀報、推他散步,可是他一直都不知道,今後他要陪著她去做所有她喜歡的事,散步、爬山、游泳、看電影,只要她高興,他願意為她做任何的事。可是,在追求與愛慕之前,他必須先有這個資格。真正愛一個人,不是要求與約束,而是無所求的付出。真正的愛,在說出口之前,已經準備好要為對方犧牲。吳舟在這一分鐘裡下了決心:同玲瓏離婚,然後以自由身來追求天池!如果上帝要懲罰,也請先懲罰他吧。人在一生中也許不止愛上一個人,可是卻不能總是同時愛著兩個人。而他的心裡,的的確確,有兩個女子:一個是他的妻,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