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的世界中,根本不必為了秩序來敬畏什麼上層貴族。要敬畏,還不如敬畏鬼神,讓人們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督察之力,有一番報應手段,由此建立秩序。
由於碰撞到了要害,儒家急了。孟子挖苦說,兼愛,也就是把陌生人當作自己父親一樣來愛,那就是否定了父親之為父親,等於禽獸。這種推理,把兼愛推到了禽獸,看來也實在是氣壞了。
墨家也被激怒了,說:如果像儒家一樣把愛分成很多等級,一切都以自我為中心,那麼,總有一天,也能找到殺人的理由。因為有等級的愛最終著眼於等級而不是愛,一旦發生衝突,放棄愛是容易的,而愛的放棄又必然導致仇。
在這個問題上,墨家反覆指出儒家之愛的不徹底。《 非儒 》篇說,在儒家看來,君子打了勝仗就不應該再追敗逃之敵,敵人卸了甲,就不應該再射殺,敵人敗逃的車輛陷入了岔道,還應該幫著去推。這看上去很仁愛,但在墨家看來,本來就不應該有戰爭。如果兩方面都很仁義,打什麼?如果兩方面都很邪惡,救什麼?
《 耕柱 》篇說,墨家告訴儒家,君子不應該鬥來鬥去。儒家說,豬狗還鬥來鬥去呢,何況人?墨家笑了,說,你們儒家怎麼能這樣,講起道理來滿口聖人,做起事情來卻自比豬狗?
作為遙遠的後人,我們可以對儒、墨之間的爭論作幾句簡單評述。在愛的問題上,儒家比較實際,利用了人人都有的私心,層層擴大,向外類推,因此也較為可行;墨家比較理想,認為在愛的問題上不能玩弄自私的儒術,但他們的“兼愛”難於實行。
如果要問我傾向何方,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墨家。雖然難於實行,卻為天下提出了一種純粹的愛的理想。這種理想就像天際的光照,雖不可觸及,卻讓人明亮。儒家的仁愛,由於太講究內外親疏的差別,造成了人際關係的迷宮,直到今天仍難於走出。當然,不徹底的仁愛終究也比沒有仁愛好得多,在漫無邊際的歷史殘忍中,連儒家的仁愛也令人神往。
六
除了“兼愛”問題上的分歧,墨家對儒家的整體生態都有批判。例如,儒家倡導的禮儀過於繁縟隆重,喪葬之時葬物多到像死人搬家一樣,而且居喪三年天天哭泣的規矩也對子女太不公平,又太像表演。儒家倡導的禮樂精神,過於追求琴瑟歌舞,耗費天下太多的心力和時間。
從思維習慣上,墨家批評儒家一心復古,只傳述古人經典而不鼓勵有自己的創作,即所謂“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墨家認為,只有創造新道,才能增益世間之好。在這裡,墨家指出了儒家的一個邏輯弊病。儒家認為“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才是君子,而成天在折騰自我創新的則是小人。墨家說,你們所遵從的古,也是古人自我創新的成果呀,難道這些古人也是小人,那你們不就在遵從小人了?
墨家還批評儒家“不擊則不鳴”的明哲保身之道,提倡為了天下興利除弊,“擊亦鳴,不擊亦鳴”的勇者責任。
墨家在批評儒家的時候,對儒家常有誤讀,尤其是對“天命”中的“命”,“禮樂”中的“樂”,誤讀得更為明顯。但是,即使在誤讀中,我們也更清晰地看到了墨家的自身形象。既然站在社會低層大眾的立場上,那麼,對於面對上層社會的秩序理念,確實有一種天然的隔閡。誤讀,太不奇怪了。
更不奇怪的是,上層社會終於排斥了墨家。這種整體態度,倒不是出於誤讀。上層社會不會不知道,連早已看穿一切的莊子,也曾滿懷欽佩地說“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捨也”;連統治者視為圭臬的法家,也承認他們的學說中有不少是“墨者之法”;甚至,連大家都認為經典的《 禮記 》中的“大同”理想,也與墨家的理想最為接近。但是,由於墨家所代表的社會力量是上層社會萬分警惕的,又由於墨家曾經系統地抨擊過儒家,上層社會也就很自然地把它從主流意識形態中區隔出來了。秦漢之後,墨家衰落,歷代文人學士雖然也偶有提起,往往句子不多,評價不高,這種情景一直延續到清後期。俞樾在為孫詒讓《 墨子閒詁 》寫的序言中說:
乃唐以來,韓昌黎外,無一人能知墨子者。傳誦既少,註釋亦稀,樂臺舊本,久絕流傳,闕文錯簡,無可校正,古言古字,更不可曉,而墨學塵霾終古矣。
這種歷史命運實在讓人一嘆。但是,情況很快就改變了。一些急欲挽救中國的社會改革家發現,舊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必須改變,而那些數千年來深入民間社會的精神活力則應該調動起來。因此,大家又重新驚喜地發現了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