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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記憶就是缸裡的荷葉。奶奶總是生活在女廟巷裡。我凝神看過奶奶一絲不苟地梳髻,她一板一眼的動作,彷彿是一種程式,她對往昔生活的記憶化為對現時生活的規範。少年的我常常納悶,解放這麼多年了,又經過“*”,奶奶仍舊是當年的聞二小姐。每次回到鎮上,我便進入奶奶規範的生活秩序之中,無論是在老街還是在井巷,我遇到的人都是我的長輩。直到有一天,奶奶熟悉的一個尼姑從鄉下跑到女廟巷沉井身亡,這個和奶奶年齡相仿的尼姑讓這口明末的水井廢棄。我這才找到了不去井巷的理由,我從小就怕鬼,很長時間以來,我都慶幸我們這個家族在解放前夕的衰落,那個舊式家庭尚未完全消失的輪廓,讓我後來理解了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富家子弟會投奔解放區。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眺望與想象(7)

我下了車趕到鎮上的老屋時,奶奶神志還有些清醒。她拉著我的手,說不出話。爺爺和奶奶一樣,也在鎮上的老屋呼吸完他們最後一口氣。他們從這個屋子走出了小鎮,又從那個村莊回到小鎮的老屋,他們最終還是生活在他們當年的記憶中。無論是奶奶去世的一九八五年,還是爺爺去世的*年,年代對於兩位老人已經不重要了。但這個小鎮的附近沒有墓地,爺爺奶奶最終長眠在他們生活過的鄉村。當自己不以孫子的身份看這樣的結局,我感到兩位老人在小鎮辭世,又落葬鄉村,充滿了象徵意味。

在爺爺奶奶外公冥壽一百的清明節,我帶著女兒回去掃墓。我從這個村子裡出去,女兒又從我現在生活的城市出國。故鄉,對於這一代孩子來說,只是他們父母的出生地。我,以及許多從鄉村走出的我們,也許無法讓孩子和自己一樣曾經是那樣親近鄉村,無法讓孩子理解自己和鄉村的複雜關係,他們有他們這一代的困惑和要走的道路;但我覺得,我要讓孩子記得,這個鄉村埋葬著她的親人,她可以從她父親的臉龐想象她祖先的模樣。我看到女兒給幾個老人的墓地獻了鮮花,春雨中,女兒肅穆地站著。我知道,她一定在和她的先輩說什麼。

女兒站在我身邊。在船駛進墓地前的小河時,我看見有人在向我招手,我也發現了他。這是我小學、初中時的同學,他站在一條小船的甲板上,用耙子撈水草。船身側在一邊,船幫已經淹在水中,兩邊船頭堆滿了水草。這是我久違的一種勞動。我們互相高喊對方的名字,因為我這邊的掛槳船機器聲音轟鳴。我們來不及說第二句話,我坐的船已繞過他的小船拐彎靠近墓地的南岸。等我掃墓返程,又繞著他的小船駛出。女兒問我,他是誰?我說,同學。女兒說不像。我這個同學鬍子拉碴,頭髮稀少,我已顯出年齡,他在風吹雨打中自然更見老態。

現在我已經很少有機會和我鄉村的同學見面,除了春節偶爾和幾個同學相遇。在我讀大學期間,只要回去,同學間還時常往來,但逐漸減少。他們都已成家,生活負擔很重,差不多沒有時間和我閒聊。我大學畢業還沒有成家,他們的孩子都已經上小學了。有時,他們在春節帶著孩子來看我,說:孩子上大學時你要幫忙啊。我都一一答應,而且後來真的幫了不少的忙。我們那一屆同學,只有我一個人讀了大學,但同學的孩子,有不少都上了大學,有幾個還在我工作的學校讀書。當他們帶著孩子到學校報到時,見到的人都無法想象這些孩子的父親或者母親是我小學、初中和高中的同學。這些同學差不多都是緊衣縮食供他們的孩子唸書。我們都在鄉村長大,我從這個村上出來了,他們還留在那兒,這樣的差距在他們的孩子也像我一樣讀大學後縮小了。他們從我身上看到了自己孩子的未來。這些孩子從家裡回校時,會帶些農副產品給我,說是爸爸媽媽讓他們帶的,都是自己家田裡種的,不要錢買。這樣的時候,常常是我最快樂也最傷感的時候。

我有我的“閏土”。這個撈水草的同學,力氣很大,以前在田裡幹活時,特別重的活兒總是他幹。我和他偶爾碰面,他只是呵呵地笑,還會拉拉我的手。以前冬天在生產隊場頭站崗時,我們倆常常會住在一起。我們那屆初中同學,有很多人放棄了上高中,幾十個人最後只有幾個到鎮上讀高中了。女同學幾乎都嫁到村外去了,男同學不管有沒有讀高中,多數也到外面去了,只剩下這個撈水草的同學還留在村上,還在田裡幹活。他排行老四,母親告訴我,老四很苦,種死田。那些出去的同學,或者在城裡揀破爛,據說收入還不錯;或者在外面做手藝活,比如做油漆工、木工之類的。現在許多人說“底層”,我的這些在外打工、在家種地的同學應該是在“底層”了。在我讀大學期間,這些同學就到城裡做了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