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臉顯出十分的沒意思來。這時,年幹部的歌聲穿透漸趨濃重的夜幕傳了過來,他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這驢日的還會唱歌,我從來沒聽過他唱歌,說良心話,他的歌唱得不錯。這支歌兒誰都會唱。我也會唱。我嘴裡噙著糖,我的嘴很甜。我的嘴一甜,就想唱歌。我知道,我的歌聲不好聽,比驢叫好聽不到哪去。可是,我還是放開嗓門唱了,我的嘴這樣甜,我憑什麼不唱歌?我唱道:
青白鹽 一(5)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魚兒離不開水呀,
瓜兒離不開秧。。。。。。
我正唱出味兒來,唱出了感覺,唱出了激情,唱出了感情,葉兒乾媽使勁將我的胳膊一抖,有些氣急敗壞地嘶喊道:
“你別唱了好不好?”
我的歌聲被打斷了,而年幹部的歌聲卻從夜幕下的遠處歡快地傳來。葉兒乾媽也許意識到了她的失態,或者感覺到了對我的不禮貌,她彎下腰來,臉色柔柔地,聲音柔柔地,對我說:
“蛋蛋娃,天黑了,不敢唱歌。野鬼聽見歌聲,就會纏著你回家的。”
年幹部唱得我唱不得?難道他不怕鬼,難道鬼不纏他,難道僅僅因為他是幹部?自小我就是一個遇到事情喜歡問為什麼的人,用不著別人討厭我,我自己快要把自己討厭死了,可我拿自己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就是這樣一個令人討厭令自己討厭的人。到必須分手的路口了,葉兒乾媽說:
“蛋蛋娃,快點回家去,明天再玩。”
她鬆開了我的胳膊,我自由了,我說:
“我不回家,我要找哈娃捉貓貓藏去!”
我嘴裡噙著甜死人的糖,蹦蹦跳跳朝飼養場方向跑去。跑出好大一截路了,葉兒乾媽似乎才反應過來,她追著我喊:
“見了哈娃,叫他趕緊回家哦!”
我要立即找到哈娃。
我很節制地吮著糖,一路狂奔到飼養室。裡面的燈光隔牆射了出來,飼養員趙五能嘴裡在屁屁叨叨咒罵著,竹子掃帚在嘩嘩地響著。我心裡暗吃一驚:哈娃讓這老賊抓住了!趙五能這老賊是我們這幫夥伴最大的敵人,我們最愛玩的地方是飼養室,院子寬敞,牲口眾多,可以騎驢騎牛,夏秋天可以偷吃給牲口吃的苞谷杆,用嘴一綹一綹剝掉皮,嚼裡面的瓤,擠出來的水,哪個酸,哪個甜!冬春天,要給牲口灌膘,炒熟的黑豆撒在槽裡,我們的手比牛的嘴驢的嘴要快很多,它們還沒捲進嘴裡,我們一把搶過來,丟進嘴裡,格嘣格嘣,脆脆的,噴出來的豆腥氣可以傳出很遠。牛們看見我們搶吃了它們的飼料,一對對兒牛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不出是憤怒,還是歡喜,反正在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我們喜歡它們這樣,嘴裡格外使了勁,把豆子磕得亂響,還把含著豆子的嘴貼向牛嘴,把豆腥氣噴進它們的鼻孔裡,它們便使勁打響鼻。有時,我們會在手心裡擱幾顆黑豆,伸向牛嘴,牛們並不馬上動嘴,要睜大牛眼看我們半天,研究透了,再慢慢伸出嘴去,我們卻急速地移開手,牛並不怎麼失望,聳聳肩,繼續低頭嚼它們的乾草,有的牛會揚起頭,哞地叫一聲。它叫個啥,我們是聽不懂的,可哈娃他說他聽的懂,他說牛在罵人,我們問罵個啥,他說:日你媽哩。我們聯手揍他一頓,又問牛說的是啥,他說:日我媽哩。我們便紛紛點頭稱是。驢遠趕不上牛的厚道,誰要是搶了它嘴前的黑豆,它會把屁股猛撂起來,兩隻後蹄狠狠後踹,它知道誰也踹不著的,我們也知道它踹不著誰,因為我們都在它的前面,還有一條和我們一般高的石槽隔擋著,可還是有些驚心動魄。每當我們被它嚇了,鎮定下來後,便要想辦法治它的。通常的辦法是,我們給左手掌擱幾顆黑豆,伸向它,它會在第一時間把嘴伸過來,我們便飛快收回左手,右手掄圓的扇它的嘴唇。驢的嘴唇溫厚綿軟,一巴掌下去,像扇在了肥膘肉上,啪嘰,手掌是溫暖的,手感是甜蜜的。還有一層好處,驢這傢伙不長記性,剛捱過巴掌,再把有黑豆的左手伸出去,它的嘴還會很快伸過來的。一巴掌,一巴掌,又一巴掌,巴掌都扇疼了,驢嘴還會執著地伸過來的。我們這一撥孩子與別的村的孩子打架,個個都會扇巴掌,手一揚,啪一下,準確無誤,週而復始,直到把對方扇哭,扇跑。他們不知道我們在哪學的這門手藝,我們約定了密不外傳。十幾頭驢並不頭頭都是這樣善解人意,那頭黑草驢,我們叫它黑寡婦,這傢伙刁鑽極了,開始時,看我們搶吃飼料,扇驢嘴巴,它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