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不足的是,吳應熊對她雖然溫柔體貼,卻並非推心置腑,他和她,始終還是隔著點什麼。都說是"女人心,海底針",可是在建寧看來,她的世界對他來說是一覽無餘,而他的世界,卻是廣袤無邊,高深莫測。這也許和他們的年齡有關,經歷有關,背景有關,更和他們所關注的話題有關。她挖空心思,也只能與他談談戲劇、詩詞、以及風花雪月,就和"逍遙社"裡的那些玩伴相似;然而他在入京以前的生活,他獨自出府時要見什麼人做什麼事,她便一無所知,而他則隻字不提。這使得建寧一直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懸懸的不能落下,即使是在最快樂的時候,也仍然感到不踏實,覺得一切恍如夢中。建寧勸自己,就連宮裡也有妃嬪不幹朝政的規矩,做妻子的,不必知道丈夫所有的事,只要他對自己好,又何須刨根問底呢?然而再完美的玉也有它的瑕疵,越看重的感情就越會有不能碰觸的死結。建寧與吳應熊的結,是綠腰。就當建寧已經將綠腰這個名字漸漸遺忘的時候,紅袖卻大驚失『色』地跑來說:在街上遇見綠腰了,還有綠腰手裡牽著的小男孩。紅袖那天出府是為了給格格買繡線,這些事不能託付買辦,因為建寧一個月也拈不了幾次針,所買的繡線種類雖多數量卻少,又要極上乘的顏『色』細線,交待起來十分瑣碎,因此總是叫貼身侍婢去買,從前是綠腰,如今是紅袖。這就難怪兩人會走進同一家繡莊了。綠腰見了紅袖,倒也並不迴避,大大方方地上前招呼,還邀她到茶樓去坐,好像很高興見到熟人似的。紅袖當然不會接受,只說格格還等著自己回去呢。綠腰只當沒聽見,顧自滔滔不決地誇耀著自己生活的寬裕,一副當家作主衣食無憂的滿足狀。她比以前在府裡時越發豐腴滋潤了,穿金戴銀,舉止誇張,每說兩句話就俯下身去問那孩子要不要吃什麼喝什麼,生怕人家注意不到那孩子的存在似的。但當紅袖問她是不是已經嫁了人、現在住在哪裡的時候,她卻意味深長地『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拋下句"說來話長"就不言語了。其實也根本不用問那孩子的父親是誰,因為他長得跟吳應熊一模一樣,簡直就把一個"吳"刻在臉上紅袖很討厭綠腰的賣弄,當下也沒有多問,拿了繡線便回府了,當作一件大新聞講給建寧聽。建寧一行聽著,一行便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這一向她過得太開心了,而以往越是開心,此刻就越是傷心,綠腰與小吳應熊的出現讓她覺得,這些年來,自己一直都活在騙局裡,所有的快樂與恩愛都是鏡花水月。丈夫有了另一個家,另一個妻子,甚至還有了兒子,他們一家三口,在某個秘密的地方嘲笑著自己,嘲笑自己的無知,嘲笑自己的多情,嘲笑自己的坐井觀天。她見識過北京百姓居住的那種普通的四合院,大門有照壁,二門有垂花,院裡有榆樹和花狗,堂屋分明間和暗間,每扇窗上多半都貼著剪紙,也有"喜鵲登梅",也有"花開富貴",喜氣洋洋的滿是生活。在那樣的房子裡,住著綠腰,有幾個僕婢,每當吳應熊打門的時候,他們就會擁上來親親熱熱地喊"老爺",更重要的是,還有一個小孩擁上來喊"爸爸",雞飛狗跳,笑語歡騰,好一幅其樂融融的天倫之喜。建寧不能自控地想象著那藏在京城某處的吳宅私院,那個院落,比額駙府更像一個家。在那個家裡,吳應熊是名副其實的一家之主,再不用跪著給妻子請安行禮,不用蒙主寵召才可以登堂入室,不用小心翼翼地提防隔牆有耳,更不用對妻子的奴婢也賠盡笑臉,只因她們是從宮中帶來的陪嫁。在那個家裡,吳應熊徹底脫離了宮規的束縛,可以做回完完全全的自己,做一個無官一身輕的漢人,一個頂天立蔭護一家『婦』孺的大丈夫,他有多麼得意、歡喜。在那個家裡,沒有建寧的位置,沒有晨昏定省,沒有滿漢之分,君臣之禮,吳應熊喜愛那個家,一定超過額駙府。如果他可以自由選擇,他會希望從來沒有建寧這個人的存在,他只想和綠腰一生一世。是這樣嗎?建寧再一次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呆呆地坐想,彷彿靈魂出竅。她的魂靈兒,已經飛越千家萬戶,比更先找到吳應熊藏嬌的金屋,看到了那屋子裡發生的一切,甚至看見了屋簷上的獸頭,屋簷下的鈴鐺,還有掛在窗前的燻鴨和臘肉。她的靈魂在哭泣。她失去了吳應熊。也許,她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她擁有的,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謊言,一個泡影,一個自欺欺人的夢境。她有點希望沒有聽見紅袖的話,那樣,她就可以繼續自我欺騙下去,繼續感到快樂和甜蜜,就像相信吳應熊那個關於自己才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的謊話一樣,也一輩子相信他是愛著自己的。可是不能,她已經知道了真相,而在她知道綠腰還生活在北京城的這一刻起,她就變得一無所有。她是個孤兒,從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