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話,其實所有人都聽見了,笑聲又添出一層油葷。紅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這時出現在門口,用英文說:“安靜!”
沒人知道他說什麼,紅菱說:“神父來啦?請我跳個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說:“你們國難當頭了,知道不知道?”
紅菱說:“我們不跳就不國難當頭了?”
“這裡不是‘藏玉樓’,‘碧螺苑’。”阿多那多聲音粗大得嚇人,和揚州掌勺師傅一樣的音色。
“喲!神父,你對我們秦淮河的門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來過呀?”喃呢說。
我姨媽書娟轉身便走。在我寫的這個故事發生之後,她對妓女們完全改變了成見。不過她長長的一生中,回憶這一群風塵女子時總會玩味她們的笑聲。她們真是會笑啊。人們管她們的營生叫作:“賣笑生涯”,看來滿貼切。光是書娟在那個晚上就領略到她們各色的笑,她覺得應該專為她們不同的笑編一個字典,註釋每一個笑的意思,引申意、喻意。或者,把那些笑編成一個色譜,從暖到冷,從暗到亮。她們這些女子語言貧乏,笑卻最豐富,該說的都在笑聲之中。不過我姨媽能夠這樣從美學上來認識這群女子還得一個重大事件,就是我正在寫的這個事件。我此刻想象當年書娟的背影怎樣留在趙玉墨的視野裡,那是個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於表示鄙夷。書娟是在阿那多那說:“安靜”這個英文單詞時走開的。她走得很慢,走走,輕輕一踢地上的落葉。她想為母親報復一下叫趙玉墨的娼妓。身後響起一陣一陣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說:“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
妓女們楞了一下,紅菱的揚州話接道:“隔江猶唱後庭花。”
“紅菱不是繡花枕頭嘛!”不知那位窯姐大聲調笑:“還會詩呢!”
“我一共就會這兩句。”紅菱說著,又笑。“人家罵我們的詩,我們要背背,不然捱罵還不曉得。”
喃呢說:“我就曉得。豆蔻肯定也不曉得。保證你罵她她還給你彈琵琶。”
豆蔻說:“彈你媽!”
書娟已走到住宿樓下面。她沒聽見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著書娟單薄的背影走進了樓的門洞,才回過神來,聽一屋子男女在吵什麼。紅菱說:“……又沒炭給我們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麼法了?!”
“這是什麼時候?啊?!”阿那多那說:“還要木炭烤火呢!還要什麼?!要不要我上街叫幾碗小餛飩給你們宵夜?外面血流成河,到處是死屍!”
軍人們不聲響了,戴教官臉上的紅潮已退下去。豆蔻尖叫:“出牌呀!”人們一哆嗦,象從夢裡醒來。
女孩們用她們的形式抗議窯姐們。她們在書娟的組織下,在每晚祈禱前合唱聖經詩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學過鋼琴,因此不缺風琴手。她們穿著禮拜天的唱詩袍子,個個把小臉繃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熱鬧的妓女和士兵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佔領南京的日本軍隊聽見火光和血光聲中升起的聖經詩篇,歌聲清冽透明,一個個音符圓潤地滴進地獄般都市,猶如天堂的淚珠。正在縱火、揮舞屠刀、行施姦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攏一霎。後來他們中的一些人活到戰敗之後,活到了帝國光榮的夢想幻滅,活到了晚年,還偶然記起這遙遠的童貞歌聲。
英格曼神父起初為歌聲不安,恐怕歌聲驚動滿城瘋狂的佔領軍,使教堂變成更大的目標。但當他走到禮拜堂,看見女孩們天使般的面孔,立即釋然了。在這種時候一座毀於武裝對抗的大都市,或許能被寬容的歌聲安撫。誰會加害這些播送無條件救贖的女孩呢?狼也會在這歌聲中立地成佛。
第八章
更新時間2009…4…22 10:21:52 字數:3063
歌聲一夜一夜繼續。
窯姐們和軍人們的狂歡也夜夜繼續。英格曼已經放棄幻想:日本軍隊三番五次從安全區拖出良家女子、女大學生去姦汙殺害,一些有門路的人弄來船隻,從安全區逃走。相對來說,教堂是安寧和安全的。他只對窯姐們帶來的汙糟氣氛而憤怒,後悔當初對她們心太軟。
這天夜裡,雨加小雪使氣溫又往下降了十來度。英格曼神父在生著壁爐的圖書室閱讀,也覺得寒意侵骨。圖書館的窗子失修,天棚又過高,陳喬治不斷來加炭,還是嫌冷。陳喬治再次來添火時,英格曼說該省就省,日軍佔了炭窯,炭供應不上,安全區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凍死。他以後就回臥室區夜讀了。下半夜時